古船(90)

2025-10-10 评论

  见素听到这儿呼吸变得急促了。他不安地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双手在膝盖上摩擦着。他说:“不知怎么,见了老多多我的手就发痒。他那个紫乌乌的喉结,就短那么一刀了。我看他哪里都短那么一刀,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得到粉丝大厂,决不会。我和你不同,我心里憋足了一股劲,我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这股劲儿搞成的。我开始明白你了哥哥,你没有那股劲,就是这样......”
  抱朴摇着头:“不对,不是这样。我没有那股劲吗?不,我有。我不是恨着哪一个人,我是恨着整个的苦难、残忍......我日夜为这些不安,为这些忧愁,想不出头绪,又偏偏拗着性子去想。我恨有人去为自己拚抢,因为他们抢走的只能是大家的东西。这样拚抢,洼狸镇就摆脱不了苦难,就有没完没了的怨恨。你想想吧见素,父亲、爷爷、老爷爷,老隋家的哪一辈人比你的本事少?他们保着大粉丝厂,让它发达兴盛,名声都到了海外。可最后还是保不住它。你能让粉丝厂姓隋吗?你有那样的力气吗?你应该寻思一下这是为什么。有些道理父亲早就寻思好了,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他知道你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会失望、难过。我说过,一个人千万不能把过生活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那样为了自己就会去拚命,洼狸镇又会流血。老隋家的人都是受过大苦的人,他们再也不敢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想一想镇史上记了的和没记的,不要以为那些事情那么遥远。洼狸镇人受的苦太多了、流的血太多了;他们饿得厉害,吃树叶吃草,最后把白土和石粉也填进嘴里。上年纪的人都记住了这些,李其生的老婆是咬着破布埋进土里的。应该想一想过生活的办法,谁都要动脑,不能耍懒,不能把指望寄托在哪一个人身上。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拖拖拉拉,像死人一样坐在磨屋里了!我一遍一遍催促自己,一遍一遍地骂着。我会走出磨屋,挺起腰来,这也许都能。可我永远不会拋开镇上人,不会从他们手里去抢东西,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不能去抢他们。我只会一块和他们想过生活的办法。你知道我一直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因为从根上讲,这几十年对洼狸镇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本书了。它不那么好懂。你读下去,慢慢看到写书人的两双眼睛了,也就算懂了一点点。他们看过的苦难比谁都多,要不他们不会写出那样的书来。为什么这本小书要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来米文和丹麦文,用全世界的文字印出来呢?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在和全世界的人一块儿想过生活的办法。我读着读着,常常流出眼泪来。这是两个好心的、胸怀像大海一样宽广的学问家。他们钻研真理,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小心眼。两个忠诚的人,都是好父亲、好丈夫、好男人。他们要说的话太多了,可是你知道,话简短了才有力量。于是他们常常一句话或几句话就分成一个小段落,缓慢又有力,是最自信的人。小书的第一句话就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第一句话就让我激动起来。我想象着这个幽灵、那个徘徊!想象着它飘飘过了芦青河,在一片黑夜里来了洼狸镇上......见素,你必须想象,你听风吹树叶,你看窗外的黑夜,你想象那个幽灵。两个伟大的钻研真理的人这样告诉了我们。他们只想着那么多的人,只想着让受苦的人摆脱血泪,又善良又坚决。他们没有一点小心眼。有小心眼的人只为自己想一点小办法,想不出这样的一种大办法。用小心眼去解释大办法,也会把事情弄糟。所以,见素啊,我读它的时候,都在安静的时候,在心境清明的时候。这样才会没有偏见,让真理激动你自己。见素,我劝你也读一读它,体会这种特别的愉快心情,你早就该读一读。”
  “我也许读不懂。”“用心读。”“我不像你。我文化比你浅。”“用心去读。”“郭运给了我一本白话《天问》。”“先读读它也好。”见素睁大了眼睛:“你读过?”抱朴点点头:“嗯。也是郭运给的......”他说着,重新燃上了一支烟。他吸着烟,咳了起来......他又问:“你开始读了吗?”见素摇摇头。抱朴说下去:“读吧。也得用心读。你只能读白话译文,你读不懂原文本。过去父亲有一本两种文字对照的,是镇上来的一个老师送他的。读这本书也会激动。读它,你会觉得如今的人眼光短多了,还不如过去的人能寻思事情。屈原一口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号。『请问远古开初的事情,是谁传述下来的?那时天地还没有形成,根据什么去考定?那时宇宙一片朦胧浑沌,日夜不分,谁能够穷究出来?......』他一开口就问到了根本。他差不多净问一些根本。今天的人想的差不多全是眼前的事情,心胸越来越窄,这真可怜人。你没有听探矿队的李技术员讲『星外来客』吧?我那时望着一天星星,心想那些星星上如果有人,他们全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怎么判断洼狸镇的是非?他们怎么看承包大会上的争夺呼喊?我想不出来......他们也会死吗?死的时候也要火化,要哭丧?他们都有吃不完的东西吗?也开斗争会、也用铁丝穿过锁骨?要这样的话可怎么办!我想来想去他们的心不会像洼狸镇人这么硬,不会。如果一样的话,那些星星夜间就不会放光了。我一天傍黑在城墙下边看见一个瞎子,背着个破布包,手拿竹竿往前走。他老了,两个眼窝都往外流东西,一步只能走半尺远。我问他这么晚了到哪里去?他说到远处去。我让他留下来吃东西过夜,他摇着头,只说到远处去。那天我望着他半尺半尺地往前挪动,心里想他的家里人哪去了?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我们,包括我,为什么眼看着他一个人往前走?能不能专为他这样的人发一些专门的车子和食物?如果这样做了,不是挺好吗?我们没有力量吗?这样的瞎子很多吗?如果很多,怎么一年多过去了,再没有一个让我看到?一个洼狸镇一年多里使一个瞎子免除苦难,我不信就做不到。还有一回我去城里有事,半夜里就看见一个老婆婆去垃圾桶里拣东西。她哼哼着,快走不动了,伸手在桶里翻。突然她手扎到什么东西上了,尖叫一声抽回来,另一只手把扎的东西拔掉,然后再去翻。她把破纸和绳头捆了,拖着走了。我一连几夜都看到了她,按时来,按时去......我的心里酸酸的。我老觉得这是我的妈妈。怎么回事?我们连帮一个老婆婆的力量都没有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认定,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老人这样过生活,哪怕只有一个这样过生活的,那么就没有理由把我们的国家和日子夸得多么完美多么神乎!有人可能说,你说一说轻松,你如果帮了这个老婆婆,又立刻会有另一个;再帮,还会有!我的回答是:帮!再有,再帮!只要整座城市不是靠垃圾过生活,怎么忍心能让一个快死的老婆婆靠这个过生活呢?那些管理这座城市的人不是和管理洼狸镇的人一样,说自己最公正、最廉洁吗?他可能说没有看到老太婆,那怎么我一个乡下人多年进一次城就看到了?!真没看到,你该半夜蹲到垃圾桶跟前!第一个晚上你该帮她拣破纸,第二个晚上你该让她坐在暖和和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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