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89)

2025-10-10 评论

  见素声音低低地说:“我不会。小时候染不上那个病,就再也染不上了。你讲吧哥哥,我好好听。”
  “那就讲吧。我不能老把它们放在心里,这憋得真难受。见素,我要讲早几年女人的惨故事......你不要这么盯着我,不要急着插嘴。还是镇子上的,还是那几年发生的。有一天下午,就是我去看开大会以后第四五天的一个下午,一个地主关在地窨子里,不知怎么逃跑了。全镇的街巷都由民兵把起来,挨家搜查。最后还是没有搜出。搜的同时,另有人带民兵拷问那个地主的家里人: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和父亲分开关在两个地方。那个地主是镇上一霸,四十多岁上糟蹋了粉丝房里洗粉丝的两个女工,其中一个有了孩子,上了吊。那个女工的哥哥就参加了拷打地主女儿和儿子,听人说用枪托捣他们的后背和屁股,逼他们说出父亲逃到哪里去了。说不出,又捣。再到后来,又用枪托乱捣起来。到了晚上,几个民兵都争着看守他们,那个女工的哥哥说还轮不到你们几个。他一个人看守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开始,几个民兵都去看守了。不久,地主的女儿就死了,几个民兵扛到河滩上埋了。可怕的是后来,是那个早晨。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悔,那天早晨不该到外面去......我走到街西头,看到一伙人围住一棵树大笑大叫,有的还跺脚,就跑了过去。见我过去了,有人就扳开前面的几个说:『闪一闪,让小东西开开眼......』我不知是什么,就往前钻挤,到了前面一看,一下就吓呆了!我不信这是真的,可又分明是前天埋掉的人绑在了树上。她身上有一块块血印、伤疤,可全身还算雪白的。没有一丝衣服,闭着眼,像睡着了。乳头没有,上面结了黑黑的血块。下边一点,见素,亏他们想得出哪!他们在她的阴部插了一颗萝卜......我当时没有想是有人把她又从沙土里扒出来了,还是民兵根本就没有埋她。我哇哇地哭了,哭着跑回了家。母亲和父亲都吃惊地问我,他们惊吓怕了,以为又出了什么坏消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直没有讲,对谁也没有讲。这像一粒带血的种子一样,埋在我胸口,一埋就是几十年。我也没有对桂桂讲。我为咱们整个儿人害羞,这里面有说不清的羞愧劲儿、耻辱劲儿!老天爷也许有意让我这辈子必须看那么一眼,好让我记住什么,一生都想着它打颤。这些事难道离我们太远吗?一点儿也不!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一切真是清清楚楚,清清楚楚!有人却转眼就忘了,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平平常常的一个洼狸镇。不是,我知道不是,我亲眼见过,我要告诉大家说:不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埋她或者埋掉又扒出。她流了血,血上又沾了黄沙,为什么不赶快再用黄沙盖住?盖住她的脸、她的手、她的乳头、她的那个地方、她的全身?为什么不盖住?不甘心吗?太美了吗?可是把一朵菊花踩烂了又吐上一口唾沫,能插到花瓶里吗?我一遍一遍地想着问着,一遍一遍难过地流泪。夜里我搂抱着桂桂,不知怎么有时就想到了树上的人。我浑身打战,桂桂害怕地问我病了吗?我说没有。我紧紧地抱着她,我抚摸她,我加倍地对她好。好象有过了那个场面,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普遍地对不起女人了。男人应该羞辱,因为男人没有保护女人。从那一年往后,所有活着的男人都应该千方百计保护女人,用各种方式方法。谁不这样,就应该赶出洼狸镇去!桂桂夜里生病,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隔着一层泪水望着我。我想苦难怎么都加在了女人身上......桂桂,你嫂子,不久就死了。葬她时,我动手挖了个深穴。有人说行了,太深了,我说不行!我挖呀挖呀,我把她埋在最深处了......”
  见素听不下去了,这时把头伏在哥哥的膝头上,痛哭起来了。
  抱朴用手去扶他的头,他不肯抬起来。这样哭了一会儿,他自己昂起头来,擦干了眼泪。他双目灼热地望着抱朴,那神色好似在说:“你讲吧!索性讲吧!我听,我在听......”
  抱朴稍微平静了一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接上说:“像我刚才讲的,镇史上都没有。这是镇史的缺陷。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笔的有无,它会影响一代又一代人对镇子的看法。后辈人不明白老辈人,后辈人的日子就过不好。他们以为老辈人没有做过,就去试一试,其实老辈人早就做过了。我几次想找李玉明、找鲁金殿,要求趁这批人还活着,赶快修改镇史,赶快。可是我没有那样的胆子。我想的多,做的少,差不多只配坐在老磨屋里了。我一想起要做点什么,就心慌。好象什么都不怕又什么都怕。不是镇上的人、不是老隋家的人,就永远也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刚刚能安安静静坐在磨屋里了,这多少也是个福。我坐一天、有时坐半夜,走回去洗洗脸,吃饭吃得饱,再睡觉或者读书。我一遍又一遍读《共产党宣言》,知道这是跟我们的镇子、跟苦命的老隋家人分也分不开。这不是一天两天能读懂的书,得用心去读,而不只是用脑。这种安静的日子才来了几天?后来的事你都记得,不用我说了。后来赵多多一次一次领人到我们院里,用一根铁(同:金千;音:千)往地下钻探。这差不多是捅在了我的心上。镇子上有了造反的,我们不敢出门。红卫兵一次一次来抄家,我把父亲留下的书藏在一个棺材里,上面又用罗子筛上浮土,这才算躲过去。你和我都被绑上游斗,咱们俩的额头上都给贴了父亲的照片。街两旁围看的人都大声问:『头上是他妈的什么鬼影?』另一些人答:『老东西的!』他们笑,笑过了呼口号......晚上回来,我做饭,你咬着牙,脸色发白,一声不吭。你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母亲。她当年敲碎了自己的手指骨节。我真替你害怕。见素,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一天一天地捱。我们差不多都没有畅快地笑过一次,不知道笑是什么滋味儿。不愿出门,不愿见人,就是在自己院里走路也是轻轻的。我那时候怕任何声音,做饭时锅盖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响动,就赶紧四下里看一看。有一次我过河,踏过窄窄的小柳木桥时正好迎面遇上老多多。他错过身去时狠狠吐一口,咕哝说:“『干掉你!』我听了心里一哆嗦。见素,几十年来我就仿佛在等待着被谁来『干掉』,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活得没有声音,惟恐有人记起我来,把我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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