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红军(22)

2025-10-10 评论

      我们在这儿待了很久。中午,老奶奶非要我们在这儿吃一顿饭不可。可是在病人面前耽搁的时间已经是太长了。
      离开的路上,我对老红军建议:是否要把病人立刻转移到大一点的医院里去?老人摇摇头:组织上曾建议过,病人自己执意不肯。没办法,我们只得请最好的医生按时给他看。他坚决不到大医院,不到疗养院,从前些年就坚持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老人重复着我的话,看看天边,若有所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心思,他没说,可是我能明白。你不知道,我的这位老战友有一年住院时,看上了一个年轻的护士。后来,用他的话说,就是昧了良心,把那个一块儿吃糠、吃土长大的女娃给一脚蹬了。这就是进城的毛病。那个年轻护士小他很多岁,长得实在不错,会说一口城里话,还会照料他。可那只是刚开始,日子久了她就烦腻了,嫌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不错,勉勉强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在男人遭磨难那几年里,我看这个城里娘儿们至少跟三五个男人有勾搭。这事我装在心里,一次也没跟老伙计讲。这个老伙计可真是太倒霉了,他比我还要时运不济,摊上了这种事。照理说那个娘儿们不该对乡下老太太动心思了吧?她不。老太太在他得病的时候送来一点花生啊,瓜果梨桃啊,几次都被那个娘儿们骂出去了。她骂得真难听。花儿当年还小,站在妈妈一边。我亲眼看见她们对骂。这样的事让我的老战友难过,他找到我哭。我狠了狠心,真想把听来的那些话告诉他。可后来我还是忍住了。我只是骂了那个娘儿们几句。后来他喝了酒,喝醉了,倒是自己讲了出来——原来他什么都清楚!他说这辈子犯了一个大罪过,不会有好下场,‘你等着看吧,我对不起花儿她妈,也对不起那个村子,我现在不敢回村里去,村里都知道出了个白眼狼。他们说原先还对他指望着哩,想不到是这么个东西,吃饱了就跑,当了大官,丢下结发妻哩!人哪,没有一个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还说等我回山里那天,要用镢头砸断我的腿……’他一边说一边哭。他说现在不管在城里还是在山村,他都没法做人了。他是个没有好下场的人。后来他的话真的应验了,中了风,摔得不轻,一天到晚卧在床上……你不知道那个城里娘儿们活着时是怎么�事前边的石头上,像水一样流的血,就会拿出狠心来对付这些诱惑。这根弦不能松,一松,人就过得像狗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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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从那个老人身边回来不久,听说他的病越来越重了。这期间老人又跑去看了几次,每次回来都很沮丧,脸色铁青。我长时间不敢问他话,一些情况都是他自己讲出来的。他讲得断断续续,什么组织上来人拉他到医院里去,他用一只手揪住被子和炕席,硬是不走。直到他昏迷过去了,人们才把他抬到医院里。他醒来一看是在医院,又嚷着踢着要回去,不吃不喝。没有办法,只得把他抬回了。再后来又是出事,没法只得在炕上看护,那儿的条件当然很差了。“他最初是因为得病,才坚持住到山村里,理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的这个老战友比所有人都倔,战争年代的那股拗劲又上来了。他的理由你想不到。他这样说:从他记事起,村子里的人都是死在自己炕上的。那么多人能,他为什么就不能死在自家炕上?他为什么就要到锃明瓦亮的大医院里去死?有人告诉他,现在不比过去,现在条件好了,村里的人到病危时刻也要抬到医院里。他说那好吧,就把我抬到乡医院吧!”
      老人讲这些的时候,我流下了眼泪。我想起了东部平原,还有后来去过的南部大山——那里的人只要到了五十多岁,得了病就很少往医院送了。他们都是躺在自己的炕上捱,顶多请几个乡间郎中来看一看。有时候数遍一个村子也找不到一个人在医院里合上眼睛。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是躺在自己家的大土炕上……想象着那个倔犟的老人,他的行为——他大概是以这种方式,替所有山里人表达一种悲凄的心情,表达自己对贫穷的抗议……我说不明白,反正他在以这种方式表达那种特殊的心绪,表达了他对死亡的极度藐视。
      老人叹息着:“我这个老伙计还说了这样一件事:在他工作的那个部里,部长病危时曾立下一个遗嘱,其中有一条就是把自己的骨灰撒在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大家都很感动,有好几个人受这个启发,也这样提出来,希望骨灰能撒到他们流血流汗、印下战斗足迹的地方。可是那一天在执行部长遗嘱的时候,他亲眼看到撒骨灰要出动这么多人,先是乘火车,然后出动直升机和船……我的这位老战友惊呼起来:‘天哪,这要花多少钱哪,这要花国家多少钱哪!’他为此特意改了遗嘱,说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不要开追悼会,也不要向遗体告别;至于骨灰嘛,随便埋到哪棵树下都行,埋到哪儿方便就埋到哪儿吧。前几年他卧床不起后又重新改了一下,要求把骨灰先存一个地方,等将来由他的大女儿花儿亲手埋在老伴骨灰盒旁边——最好找一棵老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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