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红军(28)

2025-10-10 评论

      “反正或早或晚,咱们都要‘全球化’了!”
      离开那个小院的时候,我记住的是那个女人对老人的怨恨。这种怨恨溢于言表,理由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老人拒绝了那幢漂亮的小楼,那儿有花园,有车……
      我想给她讲一下那一天的葬礼,后来作罢。另一个老红军,就是老人的战友,在感到身体日渐衰微、快到最后岁月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小村。他要满足一个夙愿,就是死在老家的土炕上,回到自己人当中,和他们待在一起。这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至此,我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的质询——我问自己:你到底属于谁?

  有一只离群鸟儿,尖叫着扎进树丛;几分钟后,不知是不是原来的那只鸟儿,跳出来,歌唱一会儿,落在草地上。绿草里有一个小虫子被它逮到了,它吞食了虫子,又向上飞了一会儿。它垂直起落了两三次,像在试验一种什么。最后它奋力拍动翅膀,向大海的方向飞去。
      它消失了一会儿;后来不知是不是那只鸟儿,又从海边飞过来。它这一次在一个高高的槐枝上落下了,歌声听起来有点怪异,它看到了什么?它为什么总是自己来来往往?
      吕义躺在荒滩上,耳朵里爬进一个蚂蚁。他把蚂蚁弄出来,用沙土埋了。那只鸟儿被他盯过来盯过去。他身边有一个黑色的纸团,冒着热气。这会儿他看看太阳,从纸团中找出一只烧鸡。旁边还有一个酒瓶。他把嘴对在酒瓶上饮一口,又撕下一个鸡腿。饱餐一顿之后,头让树荫遮着,只余下身躯被太阳烤晒,睡起了午觉。
      到太阳西斜时分,他爬起来。远处响起了枪声,他蹿上一棵大树。响枪的方向一会儿冒起了浓浓的黑烟,接着传来哭喊的声音。对这一切吕义都习惯了。他从腰上飞快掏出一支驳壳枪。这支枪起码有八成新。他在手里掂了掂,漫无目的向前一甩。但他并没扣响板机;后来他又飞快地把枪插到了衣服下面。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天黑了,他紧了紧裹腿和鞋带,把黑色帽檐一下转到脑后,腰弓下,一溜小跑往南下去了。
      自从吕义得到了一支驳壳枪--那完全是意外的收获--就再也呆不住了:有一天他从杀猪铺出来,揩去一手血迹,对身后的烧锅老板说,他要给打麻将那伙人送一碗肉汤去。他常到烧锅那儿帮忙,烧锅在最后总要舀出一点肉汤给他,做为酬劳。于是他长得很壮,十八九岁脸上就有了横肉,有了发光的皮肤。那天他提着一个柳木饭盒,里面装了几碗肉汤。离烧锅有半里多路,拐过几条街巷,就是那个打麻将的去处。岗楼上的人也经常下来打麻将。他提着盒子进去,里面的人对他都熟。那个秃头秃脑的家伙这会儿可能干得很顺手,旁边放了一堆钱,还有一支闪亮的驳壳枪。吕义把肉汤给他们摆在一边,他们眼睛也不眨一眨。那个秃头秃脑的家伙瞥了一下吕义,吕义赶忙向他哈哈腰。后来他就站在一边等。一会儿他们把肉汤喝了,每人从脸前抓起一个硬币投给他。他把硬币装了,又到他们面前去收拾碗。他把空碗一个一个摆到柳木盒里。当他走到秃脑跟前的时候,不知怎么觉得该把那支枪和碗一块儿装进去。他很随便,几乎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碗和枪一块儿装进了盒子,竟没一个人察觉。他提着饭盒头也不回走出了麻将屋。当后脚一离开门槛,后面的门“咣”一声关上时,他就飞跑起来--刚跑了几步就取了枪,扔下那个盒子。他再也不回烧锅铺,不回杀猪的老屋了;他一直向北疯跑,直到蹿进那片荒滩的紫穗槐丛子,一颗心才算落定下来。
      他擦着满额豆大的汗珠,端量着手里的枪,不知是福是祸。早就该有一支枪啦,不过他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手。
      吕义自从有了这支枪,就没让它安歇过。他设法搞来一大堆子弹,藏在荒滩上。日子久了,他又在荒滩上有了几个隐蔽的巢穴,它们都在一片树丛草窝里,风雨不透,隐秘得很。他过得似乎很自在,白天在荒滩玩,天一刹黑就蹿出去。他一个人非常利索,腰上扎皮带,腿上打裹腿,串村走户,谁见了都要慌忙接待。他跟这叫“慰劳”。都知道他是一个抗日战士,而且独往独来。他到了半夜,随便找一个炮楼,离得老远向上打枪。紧接着,炮楼里的人就乱了,狗也狂吠。当炮楼往外还击时,他早已跑没了影子。原来他到了另一个地方,又冲着炮楼打几枪。那个炮楼照例乱上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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