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次是例外。那次他刚刚迎着炮楼开枪,炮楼的吊桥立刻放下,狗和人“哇哇”叫着冲过来。他把枪掖进腰里,沿着野地一条沟渠往北疯跑--跑了一会儿他发现,前边斜横着又插过来另一群敌人。他慌了。性急之中,一头冲进了渠边的一片红麻地里。听着枪杆拨动红麻的声音,心想这一下完了。可后来那拨动声越来越远……他死里逃生。
打那儿以后,他打枪时离炮楼更远了。
他很想打死一两个敌人,但总也做不到。不过他每一次骚扰敌人之后,敌人总要到周围的村庄进行报复,有时难免干出一些奸淫掳掠的事情。他们把村民驱赶到广场上,吆喝着让村子交出那个人来。村民并不隐瞒他的姓名,都说那个人就是过去一个杀猪铺里的吕义。敌人贴出告示,到处捕捉吕义。
吕义一个人,像鱼儿游在海里,谁能捉得到?他在荒凉的大海滩上神出鬼没,惹得敌人两眼通红。他们不止一次设法到荒滩上围剿,结果一次也没成功。这片荒原太大了。敌人为一个人又不值得投入太多兵力,吕义感到十分得意。他决心把一个人的战争永远进行下去。
他成为所有村庄都知道的一个人物,有吃不完的东西。老乡们乐意把最好的米面送给他,吕义不愿要,因为他忙着战斗,没有时间做饭。后来老乡们就把烙成的饼送给他。有一些荤腥是生的,吕义就提到海滩上,拢把火烧一烧吃。一些酿私酒的人都是吕义的好朋友,他得以品尝所有的好酒,评语极其严格、准确。他常常醉过去,当醉了时,行动不便,老乡们就把他藏起来。
有一次,老乡把他藏在一个碾屋里--那天正好遇上敌人进村催粮,吕义吓得藏到碾盘下面。当敌人全部离去时,他从碾盘下面射出了挑衅的子弹。枪声一响,他赶紧跑开了。可是敌人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团团围住了村庄。吕义这会儿一个人早藏到树丛里,回到了那片广阔的荒原。
吕义的名声越来越大了。传到了区上,都知道有一个不畏艰难,单枪匹马坚持抗战的人了。区上派人来联络,吕义很激动,但他警觉性已经相当高了,因为在这些年的奔跑中也增加了很多知识。来联络的人是一个满脸胡须的老者,面皮焦黄。吕义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伪军,就问:“我们打仗为了什么?”
那个面色焦黄的人吸着烟锅:“为胜利哩。”
“胜利又为了什么?”
“为日子哩。”
吕义摇摇头:“胜利为安上一个‘国’哩--”他愤愤地搓着手掌说下去:“我疑心你不是咱的人哩。这么着,得罪了上级也不好,你头里走,我后面跟;你要是胆敢把咱领到鬼怪地方去,枪子可就不认人啦。”
面皮焦黄的老者吓得烟锅抖抖,慌慌地说:“那好那好。”他一路慌着前面走了,吕义跟在后面。转来转去,转到了一个破庙跟前,吕义这才放心地跟进去。他知道,区委一定会在这一类地方。他估计得不错。
区长好好款待了吕义。他们特意为他做了一个砂锅豆腐。吕义装出很爱吃的样子,抹着油滋滋的嘴巴,倾听着一些道理。区长说: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区长表扬他是一个“孤胆英雄”。
吕义从那儿以后算是入了组织的人。他回到了村子里就告诉老乡说:
“我是一个‘孤胆英雄’!”
他抱着一支枪,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到村子里转几圈。一些熟人嘴对着耳朵说:“吕义又来了。”
吕义在村里玩到半夜,就去寻找炮楼打上一两枪。听着炮楼里人犬混杂、乱成一片,他觉得无比快意。
这样久了,当他打枪的时候,炮楼里的人终于不在乎了。还有一次,在他打完枪之后,炮楼上的人就喊道:“吕义!你这个杀猪的手,总有一天给你把皮剥了!”
吕义心里一惊:谁出卖了我?这样想着,心里有些凉。他认为这些村子里花花黧黧,什么货色都有。他认为村子里出了叛徒。这样想着,他又迎着炮楼打几枪,喊道:“坚决把你们赶回去!人民战争必胜!”炮楼上又打枪。吕义大骂,用语粗鲁。那种特别奇怪的骂法,是他很早时跟师傅学的。炮楼里的人也骂起来,结果远不是他的对手。一会儿敌人被他骂得服服贴贴。炮楼里的人只好迎着声音不停地打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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