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红军(37)

2025-10-10 评论

      “一点不错,这个小院什么都不缺了。不过这个小院也不能没有我,没有我就缺了。”
      鲁中爽朗地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小谷说:“你要领我去做不到,你要回来大约能行。不过这也得儿子答应--让我回头问问小鲁吧。”
      鲁中久久没有作声。他问:“小鲁哪去了?”
      “小鲁要到黑天才回来。”
      “那好,那我就在街上溜达一会儿吧。让我看看野泊,看看村边上那些老地方--等你们商议好了的时候再来叫我--我们在哪里接头呢?”
      小谷想了想,说:“你在村西的那棵老柳树下面等我吧,等商量好了,就去告诉你结果。”
      老鲁没有作声。他们分手了。
      天越来越黑。鲁中在原野上徘徊,看着一天的星斗,感到阵阵寒冷。夜露降下来了,他揉了揉军帽,觉得帽子上一片潮湿。他想起该到大柳树下去了。
      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那棵半枯的柳树。他的手掌贴在上面抚摸着。这时他好象想起在这棵柳树下面,他曾经打死过一个人打死的是个什么人呢?不记得了。
      他等待着。
      一会儿,前面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咬了咬牙,知道严肃的时刻来到了。
      他不知将迎来一次什么样的裁决。
      ……

  一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辽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它令人惊悸,感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我们的四周遍布奇迹。
      我极想抓住那个“瞬间感受”,心头充溢着阵阵狂喜。我在其中领悟:万物都在急剧循环,生生灭灭,长久与暂时都是相对而言的;但在这纷纭无绪中的确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我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绝不可能属于我。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喜剧。暂且抑制了一个城市人的伤感,面向旷野追问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些又到底来自何方?已经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可思议;它又是如此地残缺,残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熟知的世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原来那种悲剧感或是喜剧感都来自一种无可奈何。
      心弦紧绷,强抑下无尽的感慨。生活的浪涌照例扑面而来,让人一拍三摇。做梦都想像一棵树那样抓牢一小片泥土。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这永远只能停留在愿望里。寻找一个去处成了大问题,安慰自己这颗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问题。默默捱蹭,一个人总是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无法容许的混浊一团。也就在这无边的踟蹰中,真正的拒绝开始了。
      这条长路犹如长夜。在漫漫夜色里,谁在长思不绝?谁在悲天悯人?谁在知心认命?心界之内,喧嚣也难以渗入,它们只在耳畔化为了夜色。无光无色的域内,只需伸手触摸,而不以目视。在这儿,传统的知与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神游的脚步磨得夜气发烫,心甘情愿一意追踪。承受、接受、忍受--一个人真的能够忍受吗?有时回答能,有时回答不,最终还是不能。我于是只剩下了最后的拒绝。
      二
      当我还一时无法表述“野地”这个概念时,我就想到了融入。因为我单凭直觉就知道,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人将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不会衰老。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千生灵。
      我沿了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上脚印稀罕,不闻人语,它直通故地。谁没有故地?故地连接了人的血脉,人在故地上长出第一绺根须。可是谁又会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一个人长大了,走向远方,投入闹市,足迹印上大洋彼岸,他还会固执地指认:故地处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长延伸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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