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用战士来比喻这些人是不够的。战士有时是中性的、单薄的。而他们是殉道者加战士,是金属中最硬的合金。你在了解了这一切之后仍然愿意往前,不再犹豫地迈出了一步又一步。可因为我是个兄长,还是要对你说一句:离开吧,离开我吧。
七
人的心中该有一颗种籽,它埋下了,在温湿中胀大萌发。它留在了心底,人就会坐卧不安。人与人的命不一样,有人就是被播下了一粒种籽。这一籽埋得好深好深,它绝不会风干,也不会腐变发霉。随着它的胀大,将在心里压得沉沉的。
我不知该怎样对待给我播下种籽的人和岁月。我只是有了无尽的遥想。那个人远去了,像任何无望而热烈的人一样,走得如此简单,差不多连送行的人也没有。
如今我一眼就可以把大街上的人分辨出来:谁心里有个种籽,而谁没有。世界靠没有种籽的人去充填,但世界却不会由他们创造。种籽长成了那天,他开始有力量,他让它在世上缓缓开放,吐露芬芳;最后是结出果子,赠给一个个张开的口。种籽也会在心中变质吗?当然会。那一天才是非常可怕的。
八
我听到有人讥讽和谩骂他自己不幸的父亲,心上立刻一紧。我警惕地看着,觉得陌生而神秘。只是后来想想原因也很简单:那时这样对待父亲是一种时髦。
我却由此而倍加怀念自己的亲人,无论他是有幸还是不幸。当然他只能不幸。我不记得很早时他的模样,也不记得他的声音。因为我们相识已经很晚了。乌黑乌黑的一个晚上他回来了,瘦骨嶙嶙。他没有力气,没有声息,刚躺下歇息又被人揪起。他不会做当地的活儿,于是被赶到海上,从此就伏在了长长的网绠上,随着拉网号子移动、移动。
我像被吸到了海边,一天到晚卧在沙滩上看。号子声,叫骂声,海上老大的喝斥,还有挥动棍子的嗖嗖声。海浪为什么不能将一切淹没?那个人,那个与我不能分剥的人,这时正在用力地拽着死沉的网绠,双手流血。
一网一网的鱼上岸了。有一种皮肤粗韧的鱼,有人就剥下皮来,用来蒙鼓。从此我和伙伴们敲起了鱼皮鼓,不停地敲。那又闷又沉的鼓声密集痴狂,撒在了浪尖上。旁边的人又叫又跳地敲,只有我一声不吭。我只敲给一个人听。
九
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有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就是对那片原野的留恋。我对它寄托了全部热情。我一生的跋涉,只为了它。这也是能够证明能够接近的具体事物。我常常幻想着这世上还有一种力量能够把它复制出来。尽管它今天已不复存在,也因此造成了我深深的忧愤、我的恨。它的昨日如同梦境,一闪而过。
那片原野连接着大海。它的最南端是一溜黛色山影,西部和北部都是茂密的丛林。丛林深处的一些村落甚至以树命名。那都是引人遐想的美丽名字。就因为这样一片原野,我有时竟要奇怪地发出感谢,感谢那些强加给先辈的苦难——没有这些苦难,我今生就无缘结识这样一片原野。它拥抱了我,使我真正领略了什么才是永恒不灭的美。
我喜爱那里所有的季节,包括最寒冷的冬天。那是真实无误的冬天,不像现在,在隆冬季节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那里的冬天冰封河渠,甚至是一大片海滩。雪岭一道道像长城一样,都是罕见的大风搅成的。一个人想顺利地踏过雪岭是绝无可能的。冬夜,所有的农家、林场工人、牧者,都不忘准备一把铁锹放在门侧,以防一夜袭来的大雪堵住屋门。
那时的冬天是真正严肃的日子。我们在岁月中不能少了严肃。一年四季的不冷不热是歉收和疾病蔓延的原因之一。正因为有那样的日子,原野上的人才备柴、狩猎、制厚重的棉衣皮帽,还造出矮小温暖的土屋,造出火热烤人的大炕。窗上结满冰花,用嘴呵出一块光亮,望外面的雪枝悬冰、银山银岗、冻得飞跑的雪狐。对春天的怀念何等强烈,这种怀念像火一样炙人。岁月在冷与热、忙碌与消闲的巨大反差中变得多情多趣,也耐过得多。它绝不像今天,一晃就是一年。岁月的消耗把生命磨钝了,磨得庸常麻木了。那时迎接一个春天多么隆重,不要说人,不要说一些大动物,就是小小的沙地蜥蜴也要一蹦三跳,就是那些麻雀也要连唱三夜。河冰裂了,渠水响了,小狗跑到雪岭后面小心地侦察季节,兴奋得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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