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红军(45)

2025-10-10 评论

      柳树最早激动,接着是白杨、杏树,再接着是壳斗科植物。一点点渗出的绿色、红色,那一片斑斓,与各种欢腾不息的动物交融一起。你倾听苏醒的喧哗和变奏,这时才会理解春天为什么被千万遍地歌唱描叙而不至让人厌烦。春天太活了,太亮了,太安慰人了。噜噜响的河渠留下了半边绿水半边冰凌,有多少鱼在青青的水草下窥视。太阳把田野晒得水雾蒙蒙,牛的叫声从世界这一端传到那一端。
      春天的喧闹过了许久,惹人注目的道道雪岭才开始慢慢融化。从岭顶淌下的小溪越来越欢,它把搅在一起的砂与雪分离开来,冲刷得清新分明。被雪水洗过的沙粒多么干净,一颗是一颗。每到了傍晚溪水就和缓下来,融化的速度放慢了。接着是一夜沉默、小声私语,都是关于冬的回忆。
      雪岭一扫而光之时,才是夏天的开端。初夏的平原上稚果与鲜花数不胜数,让人想到那个富丽堂皇的秋天无论多么棒,也要感谢火暴的夏天。夏天从一开始就不同凡响,华丽得令人瞠目结舌。自然界走入了最随意最洒脱的季节,一切都在尽情地生长和繁殖,绿色像大海的浪涌一样铺满泥土。下雨了,一场豪放的冲刷洗涤,天晴之后又蛙鼓齐鸣,庄稼、丛林,一切绿色的生命都闪闪发光。
      盛夏的火热让人难忘。在最热的那十几天里,海滩上的沙子像被烧过一样,谁赤脚踏上去就要大呼小叫。在这样的烘烤烧灼下,各种果实都在加速成熟。谁敢在正午的烈日下跑到太阳下徘徊?除非是海边上那些拉大网的人,除非是这些身黑如炭的人。就连狐狸和兔子、野鸡和鹰也找荫凉去了,它们在等待一个月夜。
      河湾里的荻草蒲苇茂盛得难以想象。真正是密不过人。谁都会相信,在这重重叠叠的绿海中正孕育潜藏了无限的隐秘。浓绿从近岸浅水长起,一直长到深处,把水道逼成了又窄又急的一道。夜晚站在堤上,听水鸟嘎嘎大叫,听大鱼溅水的声音,再迎着满河道的南风,会多么快意。在海滩下乘凉的人点起驱蚊的艾草,大仰着,一边看天上的繁星,一边讲如真似幻的故事。有人还不断地起身到堤下的野地里摘一些不太成熟的果实,聊胜于无地咀嚼着。他们在提前品咂一份甘甜。
      就这样,平原等待的秋天终于挨近了、来临了。富足宽容的季节里,不要说果园和庄稼地了,就是在丛林中,那些野生的浆果也采摘不完。野葡萄野草莓、悬钩子……动物和人可以一块儿享用,简直用不着节俭,因为反正吃也吃不完。秋天过去就要埋在雪中了。有一些动物就在冬雪中扒出它们,把仍然鲜亮的冻果咬得啧啧有声。秋天的蘑菇长在松下、合欢树下,长在柳条棵子中,甚至长在大树的半腰。它们是泥土生出的另一类果子,神秘而又美丽,让人们在劳动间隙里一低头一仰脸就拾起一个欣喜。蘑菇汤,秋天平原上才有的纯美清爽,恰好冲淡了收获季节里餐桌上的肥腻。
      收来浆果、坚果,收来粮食和菜蔬,从一处处村落到林场园艺场,个个都忙。庭院里的蜀葵败了,木槿却开得正旺。当年育成的鸡膘肥体壮,光滑得像养分充足的大娃娃。狗随主人到田野里忙秋了,留在院里的是温柔顽皮的猫。猫与鸡、鸽子和猪逗玩,互相追逐打闹,而且乐此不疲。所有的家养动物都胖墩墩的,皮毛闪亮,像抹了一层油。那些野生的动物,如一只黄鼬,有时也并无恶意地从墙头上探一下脑袋,立刻引起院内一阵慌乱。可能是芦花大公鸡首先发出威胁的尖叫,接下是猫儿嘴里严厉非常的一声“哧——!”不速之客无踪无影了。
      秋天还是老人们提着马扎、互相交换烟叶的日子。他们一边吸烟一边数念旧事,高兴了就骂骂老婆子和当年的伪军什么的。“你知道河西头那个炮楼是怎么端的吗?”一个黑脸老人抽出烟嘴大嚷。旁边的人都不吭。“是穿花褂的四奶奶捣鼓的,她通队伍!”他用烟锅比划着。这个秋天哪,果实和传奇一块儿丰收了。
      十
      林场枫树旁的小路还有吗?那一地火红的枫叶,那一对对身影。那时掮枪的老猎人心慈面软,他们只为了过一份伴枪牵狗的传统生活。他们亲手推动了那个平原上多少婚姻,只一眼就能看出林子中的哪一对有点意思,然后设法去撮合。那时的人纯洁又含蓄,远不像现在这样泼辣得野蛮。他们先是注视,默默的,怦怦跳动的心脏轰击了肉体好几个月、好几年,才逐渐敢于交给对方一幅绣花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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