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红军(47)

2025-10-10 评论

      就这样我到了海边,却没有看到一片丛林。没有当年那些小动物了,一只也没有,连猫和狗都极少见到。倒是有一些老鼠在芜草中出没,大白天发出吱吱的吵叫。平展展的原野变成了坑坑洼洼,枯草在污水边腐烂。大海就在眼前,可它不是蓝色的,而是像醋和酱油的颜色,发出一股浓烈的碱味儿。没有白帆,没有渔人,往日的拉网号子永远地消失了。
      我站在大海滩上张望,仍然想寻找我的丛林。取代它们的是开矿者挖出的矸石山,是一股股粗壮的黑烟。由于所有的树木都剥落了,一个个村落就赤裸在那儿,瘦小得令人生怜。
      我最后转到了大林场旧址,同样没有见到丛林。它化成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水坑,恶臭扑鼻,水中看不到鱼,也看不到一种水生植物。那些气泡在阳光下闪动,像一些可怕的眼睛。我急急地逃开了。
      你在哪里?我毫无目标,也无力呼唤,急躁和绝望使我两手攥出了血。
      十四
      你死的时候就躺在路边。那一天太阳出得早,你的心情被透过窗棂的阳光抚慰着。你起来漱洗。你上路了。太阳刚刚升起。有一辆笨重的大功率汽车在后面吼叫,它吐出的黑烟老远看像恶龙的长爪。你小心地闪开。这条路尽管布满了坑洼,可是它足够宽了,直通向一个市镇。那辆大功率货车本来很容易就能通过,可是它三颠两颠竟然把你撞倒。你喊了一声——这是撕心裂肺的喊声啊——它的后轮又压到了你的左侧。
      满脸油污的驾驶员从车窗上探头瞥了瞥,然后加足马力急驶而去。太阳刚刚升起,路上行人稀疏。你呼叫着,想挣脱。你眼看着自己的左侧往外流血,一会儿就把一片土末染红了。你呼叫着。你的声音越来越弱。你朦朦胧胧感到有一二个三五个人低头看了看,议论了几句,又匆匆地上路了。他们都急于到那个市镇去,没有驻足。你最后无力呼喊了。血继续流着。
      太阳升到了半空。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这时你已剩下了最后的一滴血。
      十五
      这不是泣哭的年代。已经没有工夫泣哭。我没能亲手把你掩埋,却要就此离去。我的背囊里还是很久以前装进的几件东西,如今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婶子大娘、大爷大伯、林场的老工人、猎枪锈住了的老猎人,你们都看到了吧?你们看到了,合手站立,目光冷冷的。我穿过人群,身上印满了目光。我突然一阵饥饿,一边走一边掏出变硬的干粮。身后传来了隐隐的哭声,我停住了脚步。原来一位老奶奶双手掩住了脸,我奔到近前,想扳下她的手,可她紧紧地掩着。
      那是你的母亲啊。我伏在了她的怀中。
      十六
      母亲说:你知道这是第几个吗?我摇摇头。她说出一个数字,我呆呆地看她。我明白了,怪不得那些两眼像黑葡萄的姑娘再也没有了。
      我从此懂得了什么才叫仇恨。那个伟大的身影啊,他在倒下前的最后时刻里,有人曾向他谈起过饶恕的问题。他回答说:我一个也不饶恕。只有在我归来之后,只有今天,我才明白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不会仇恨的人就谈不上善良,更谈不上宽容。我终于知道了谁更宽容。那些伪君子把宽容挂在嘴上,一天到晚装成和事佬,暗地里却总是顺应着丑恶。他们一旦面对了别人的信仰,宽容早飞得无影无踪。我要对这些伪君子说一句,是你们的近亲把她给害死在路边的。
      十七
      那些小念头和乖巧我都有,可是归来之后我才觉得它们太不值。抛弃了,剩下的只是愤怒和困倦,是激越和冰冷。我无法忘怀,我只得纪念。那些口口声声要宽容的人,竟然残忍到不允许我去纪念。于是他们就是我的敌人。
      一场连一场的争议过去了,我觉得太亏。在流动的鲜血面前,一切议论都显得太不着边际。实际上只剩下了两种可能:沉默和怒吼。沉默是熬煮,是用心汁浸那支长矛。而怒吼就要破了喉管。血又出来了。
      我开始曾惊异于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真好脾气,真有容量,也真麻木。后来才明白,失去至亲的人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亲人,所以也就永远不会失去。人不一定都是母亲生的,我懂得这个道理可惜太晚了。人在现代高科技社会里,也可以是合成的。人可以是用石化材料合成。合成的人就没有亲人,所以也没有情感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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