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最后时刻看到了什么?它摄下了那张在车窗前一闪而过的脏脸吗?它记住了刽子手的模样吗?那天的太阳缓缓上升,照不穿浓稠的雾霭。直到最后一刻,大地还昏昏沉沉,天际泛着酱色。长长的睫毛合到一起,像一排茁壮的青杨。你的血正一点点渗出,汇成山泉一样流淌。大地真渴,大地等着喝一口汁水。大地很快就收回了她的全部,从肉体到灵魂。多好的一个儿女,苗条而丰腴,特别是长了一双惊魂醒世的美目。
太阳隐入浓云,大地开始祈祷。风停了,四周寂寂。
二十
你那时候会多么痛苦。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竟然加在了一个少女身上。事后人们发现你身上有三道压伤。钝钝的车轮、凶暴的车轮、愚蠢的车轮,就是这三个车轮割开并撕裂了你完美无瑕的肌肤。血是一点一点流光的,没人去救起你。从流血到死去足足有两个多小时,而且你躺在通向市镇的大路上。
我手指扎了一根刺就感到钻心的疼痛,可是有三个轮子碾压了你;我生病时,两分钟的肌肉注射让我捱着忍着,可是你从流血到迷去足有两个小时。
我愿意舍上所有去赎回,尽管这不可能。这一次我不需更重大的经历就懂得了终点上的什么。我懂得了一种性质。从此我再不抱幻念,一丝也不抱。我干干净净地走开,心凉得像冰。你躺在那儿,用躯体指示了一个方向,划了一条线。这是拒绝的线,是分别的线,是不容迈过不容混淆的线。
难道那三只轮子碾到我的身上才呼号吗?不,它碾过了,已经碾过了。行了,就这样吧,开始吧。
那双美目闭上的一刻,大地一片昏暗,光源顿失。它消失殆尽之时,我就永远地沉入了黑暗的深渊。从此将不会有四季,不会有果实,不会有明天。总之,有人以神的名义所预言的那一天真的来了。
二十一
让我们最后一次怀念那个可爱的冬天吧。一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门封了,全世界都蒙了白绒。家家出门都要铲雪,铲一条通向柴堆的路,铲一条通向街巷的路。那个小院拥满了雪。于是出门时不得不挖一条“地道”。这“地道”蜿蜒往前,黑黑的暖暖的,适合少男少女玩耍。有一次你从“地道”里出来,用力地擦嘴,大人问为什么?你说有个男孩吻了你。所有人都笑出了眼泪,只有一个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恼怒。
不知过了多少天,大雪地可以走人了。我们一起去丛林。林场老场长让我们小心,说野地里有雪封的井,有伏下的狐。他是一个退伍老兵,玩枪弄棒的好手,一直背着枪走在不远处,说是要保护大家。老爷爷一喘气就是白白的两道,多么可爱。可是我们当时一直想的就是甩开他。
后来我们成功了,一口气跑到河堤上。小心地溜下堤坡,落到又硬又滑的河冰上。严冬的河只能这样,像一面宽大的玻璃盖住了河床。你把耳朵贴在上面,说要听冰下的水声。没有,只有鱼的咕唧声,你一说大家都伏上去了。
我们用茅草推开积雪,推出一片长条形的冰面,然后就滑起了冰。冰面越蹭越滑,一队飞人。正滑着你喊了一声,大家立刻看到了远处河面上有三两个人在搞什么。我们欢叫着跑过去。
原来那是几个老工人在凿冰捉鱼。冰被一个又沉又大的钢钎戳着,一戳一溅,冰凌飞起一丈多高。就是不透。他们骂着,狠劲地干。原来河冰结这么厚,捣开的茬儿足有半尺了。又是一顿猛戳,扑通一声,透了。奇怪的是冰下的水冒着热气,摸一把也是温温的。大家欢呼着。
那天捉鱼捉到天黑。我们随着老工人往回走,到了老场长家门口,他出来一吆喝,都进去了。接上就是摆桌子、烧鱼、弄酒。谁也不准离开,老场长下了命令。一桌热腾腾的烧鱼、鱼汤什么的。大人们喝酒,喊的笑的声音很大。不知喝了多久,突然老场长一把将你抱到膝头上,说来来小仙女,爷爷喂你一口酒。你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立刻辣出了眼泪。大家都笑了。
外面的狗不停地叫。是家里大人寻我们来了。天哪,外面的月亮真亮。
二十二
嘿,这个地方,美女如云哪!那些轻薄的小子走到千疮百孔的平原上,常常这么呼叫。他们除了吞咽食物和狂饮之外,几乎不懂任何事情。他们是超生的时代结出的果子,由于没有及时地存放处理,已经烂成了空心。这是时代的错,更是他们的错。他们在平原上胡窜,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很快瞄上了也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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