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与他们这些污烂糟混到了一起,就决不会是美丽的姑娘。她们只是一帮戴着金器,用脂粉覆盖了苍白面孔的假处女。淳朴是美丽之根,而她们呢,从母亲那一代起就开始虚荣了,假惺惺的。如果有个记事的老人坐着马扎快言快语一通,你就会知道她们逐渐败坏的家风。
这些已经无需叹息。伤残比比皆是。如果一个人与这样的环境相处还能平安无虑,那他一定是心汁枯干了。只有恶少才如鱼得水,那些冒牌美女、黑道上的轿车和酒,都是为他们准备的。伴随着耸人听闻的故事的,是他们父辈亲朋怎样升迁,怎样为不会说普通话而苦恼,以及学开车轧伤行人的一沓子杂事。这就是日常流动的真实。
如果说这一切只是泡沫,那么水流呢?它何时带走泡沫并冲刷大地?现在还能找到一方碧绿的晶体般的水吗?会有的。那就期待吧。我在这期待中两眼混浊,白发丛生。
二十三
你久久地望着我,看我花白的鬓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你怜惜中掺着悲愤,就是没有一丝伤感。没有那样的心情了。铅压在那儿。你在回想我青春欢畅的年纪,回想伴着那个时代一块儿消逝的苦难和繁华。大地褪下盛装,留下光秃秃的一片,迎接那三只轮子碾过来。
我的平原裸露着胸部,你看到了。这亘古未闻的巨大牺牲为了什么?这是一种祭吗?她已贡献了自己,那么谁在后来为她而祭,谁?
这一切都不是为一双善良的眼睛准备的,可是它们只能残酷地罗列开来。你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变得坚强起来,像大地一样褪下花衣,换上了单色土布衣衫。可是另一种美和芬芳弥散开来,更长久也更本色。我们开始胆战心惊地互告:既然大地把自己祭上了,那么将来为大地而祭的,只能是整整一个时代了。
我们都生活在这个时代里,擦干泪痕,含笑等待吧,这就是命运。只要在这个时代里的,那么不论是龟壳里趴的,轿子中抬的,还是码头上的苦力、洞子里的掘进工;也不论是道德家、放浪形骸的恶少、专打异性主意的色痨、娼妓、“四有青年”,还是玫瑰和毒菇、鸽子和田鼠、大象和臭虫……只要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都得悉数押上。
那时候连个为我们叹一声的人都没有,因为她也跟了去。
二十四
就因为我属于这个时代,所以我不可避免地要经受那个结局。与所有的一切一起舍上、献上、祭上,而且不可能换取一丝光荣。这不过是一次抵偿。面临着这一场,一己的恐惧过去之后,就开始依偎两个人了。
一个是母亲,再就是女儿。一个是生我的,另一个是我生的。我爱你疼你就像对待那片平原,你们分别是我来到和离去的守护人。也是我生的根据,是我的全部希望。
母亲,为了伏在长长网绠上、脚踏银霜的父亲,我曾疯迷般地敲响了自制的鱼皮鼓。敲啊敲啊,是我为绝望的父亲献上的。它好比我捧出的两粒食物。我长大了,母亲,看着你的满头银发,我能给你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我能给母亲什么?
如今已经没有一枚浆果得以保存。可食的茎块烂掉了,连微甜的蒲根也不剩一株,留下来的都是最苦的。我在腐土中挖个不停,磨得指甲脱落,想找到哪怕是细瘦的一截薯梗。我的手滴着血,最后仍然掌中空空。
如果吟唱也可以抵挡饥饿,如果我剩下的只有它了,那么就让我放声吟唱吧。我闭上眼睛,把思绪深深地埋下,难以抑制的倾诉啊,如同山洪一样流泄。我永无休止地唱给你,唱得忘了等待。直到我听到那慈爱的声音:停下吧孩子,它像泣哭一样。这样我的歌才戛然而止。
回头看稚嫩的女儿,牵上她又软又细的手,不忘回避着热烈纯洁的眸子。这是我刚刚长到三岁的孩子,会背诵十首童谣。她曾问我:奶奶说这儿以前有百合花,是吗?当然,很多很多。家家都有美人蕉、有蜀葵,是吗?当然,差不多家家都有。
在这样简略而单纯的一问一答中,她很快就睡着了。
二十五
让女儿在梦幻中变成一个骁勇的骑士吧,可以呼唤雷霆,可以抽刀断岭。你凭你的正义和童心,无可匹敌地护佑着这片平原。那时你说:应该有百合,于是杏红色的百合花纷纷开放;你还说应该有蜀葵,于是蜀葵花茂盛得盖住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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