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静而又暴躁地躺在泥土上,翻卷的泥流中我只是一朵浪花。从地心里涌出的一股力量使大地轻轻抖动,然后又是一阵波荡。大地变成了黑褐色的海,泥土掀起了大潮大涌,有了呼啸之声。泥土的激荡波澜壮阔,每一滴溅泥都有力量。那声响不是水的脆亮,而是土的钝音。这如同一面沉沉的鼓被擂响了,把一切都震得不能站立、不能悬挂,于是哗啦啦倒下来、掉下来,埋进了土中,又被土磨碎。
我在翻卷颠簸的泥流中狂舞,伸长了两臂。我的手抚摸着挣扎逃亡的恶鬼,死命地将其揪住,让其淹没。我感到了在泥流狂涛中飞翔般地自如和迅疾,我在暴怒的大地之上穿巡。我是个被母亲和爱人信任的目光抚过千万次的人,大地识别了我并馈赠了我。大地此时与母亲同在,她们已经不可分离,同心合力。
二十九
我问大地:当我按照母亲的指引,当我把一己融进你的心中,经历了那一场激荡之后,算不算是一次祭呢?如果算,那么能不能赎回?你说算的,但由于是一个人,还不足以赎回。你这是在告诉我:我需要寻找他们。
那是不言而喻的。这场由来已久的分辨和寻找,是我全部辛苦和执拗的一部分,也是伴随一生的无悔事业。不屈者,不败者,他们都在大地上。我要走近他们。我们之间常常隔着汹涌的水流,我要抓住一只舟。
亲爱的同志,我有一个故事真切动人,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请相信我,让我讲给你。你不可再犹豫,再怀疑。让我来告诉你,也请你来告诉我。这是一场互相诉说。这会使我们真的弄懂绝望和希望,弄懂什么是幻觉,什么是奢望,而什么才是结结实实的泥地。让我们互相包扎割伤,并相挨着等待。我们都是平原上生的,都有个母亲,有个心爱,也有个未来。而另一类是没有这一切的,因为他们是合成人,没有热烫的血脉,更没有生母。尽管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有眉眼四肢。辨别的方法就是看其有没有体温,有没有脉动。
因为你,我将倾尽所有。这不是恩赐和赠与,这是共有和共享。当那一天来临时,我们就手挽手地涉河,去寻找盛开的玫瑰,去看百合和蜀葵。那一天会有吗?会的,对于我们而言,一定会的。
三十
我们一起出发了。我们的目光交换着幸福,眉梢闪动着冷峻。来自哪里、走向哪里,我们都装在了心中,不言一声。霜沾在脚上,亮如荧粉。最后一口暖身的酒递过来推过去,天亮了。
怀抱着一个梦想,用微笑安慰左右。黑云从天际四面合围,隐隐的雷声也听到了。远处的烟尘腾到了半空,与黑云相接。阳光一霎时给遮住了,一片阴影落在身上。这是那个时刻的前夕。我们就这样走近了。怎么如此地寂静啊。
你多么瘦小,我曾经赶你走开,因为我于心不忍。此时看着你弱小的身躯被稍大的戎装包裹了,心中一阵自豪和爱怜。好了,既来了就承接吧,我们一起。
这个时刻因为太静,我一闭眼就能看到那条泥路上倒下的身躯——合上的眼睛——长长的一溜睫毛像栽下的一排青杨。一双美目闭合了,它拒绝再看一个世界。今后呢?如果我们驱散了雾瘴,如果玫瑰和百合重新长起,谁能还我一双美目呢?
我跟随着你的目光,踏着它照亮的道路走上一生。我将永远不背弃那个誓言,直到最后的时刻——那个时刻在逼近,让我再看一眼你的目光。
三十一
对于无边的消蚀和磨损,一场激越的誓言毕竟太短暂也太简略了。我深知这一点。我们期待的是决斗,而对应的却是消磨。旁边有人失望地跌坐下来,大放悲声。我无言以对。
我想看着他自己缓缓站起来,并且不再倒下。那些虚幻而可怕的什么在荆丛中游荡,隐着形影。人无法捕捉充斥在空气中的磷火,又不能在冷寂中让它焚化。这种罕见的对峙让人几度绝望,沮丧的空气蔓延到远方。我们的呼唤虽没有山峰阻隔,可是很快被一片大漠吸尽了。困在饥饿无援的空地上,没有人迹,没有草,没有水,更没有道路。
我们背负着走下去,如果这力气一年还没有耗尽,那就两年、三年。时间几乎是无边的,大漠也是无边的,我们就背负着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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