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每天出去做活之前,总要熬好地瓜糊糊,煮好一些地瓜。她把糊糊放在一个柜子上,这样母亲欠身就能拿到。地瓜盛在柳条笊篱中,笊篱又插在高高的门框上方,这样妈妈就够不到了。她扛着头奔向田野,衣襟上粘满了鬼针草。紫穗槐收割了,硬尖茬儿常常刺破她的脚板。沙土灌进伤口里,又痒又疼。她和大家一块儿在沟畔上收地瓜,休息时点上一堆火烧地瓜吃。天黑下来时,大家吵吵嚷嚷投入夜色,向小村里奔去。她一个人落在最后,手搭在柄上,头埋在臂弯里,走回家去,这个傍晚她走近那个高粱秸扎成的小院门,又看到了蹲在那儿的苍白青年。肥走进院门,扔了头,叫了一声“妈”——没有应声。她推开门,被灶口的什么绊了一下。她抖着,摸到火柴划亮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妈妈呀!妈妈……我的妈妈!”她伏在了老人杨树花似的头上。妈妈一个人不知怎么爬上了小木凳,从高处的笊篱中取下了两块煮地瓜。她吃下一半就噎住了。她早已没气了,脸色乌紫。肥把妈妈抱在怀里,摇晃着,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油灯闪跳了一下,原来有人推开了门。工程师的儿子木木地站在门口,怀中的一摞子黑面肉馅饼哗一下落了一地。
妈妈没了。从今以后我真的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
地底下响起了隆隆的炮声。谁都能觉出这炮声在向小村逼近。不久地瓜田开始沉落,变得低洼不平,有的地方还渗出水来。天哪,地底下弄出个村子来,地面上的村子怎么办?瓜田毁了,庄稼人到哪里去寻瓜干?都知道在地底放炮的是工区的人,他们一律被称为“工人阶级儿”。小村人对此愤懑异常,说:“工人拣鸡儿,他妈的庄稼人养个鸡儿容易吗?怪不得他们都吃黑面肉馅饼啊!”这些日子里人们都看到大脚肥肩站在门口纳鞋底,把一圈粗麻线缠在手腕上,狠劲一拉,发出“嗤”的一声。她一对高大的乳房上下颤动,土布小坎肩都快撑破了,像是在故意激起全村人压在心底的火气。街巷里、田野上,到处都是叫骂的声音。后来工区终于到小村招收采掘工人了,年轻人既满怀喜悦又惶惶不安。“就要吃到黑面肉馅饼了!”不知谁蹦跳着嚷。上年纪的人都蹲在墙根下盯视,怅然若失。他们不知是祸是福,但明白小村在经历自迁徙以来最大的事情了。炮声隆隆,炮声隆隆,晚上睡觉大炕都会颠簸,跑上街头地皮都要打抖……
肥在人世间真的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黑魆魆的小屋子不能久待,她每个夜晚都走向街头。踏不透的夜色,藏下了一切的夜色,肥恨不得将自己融在其中。风吹卷了她的衣裳,让她露皮露肉;雨水一遍遍洗她,她冻得浑身打战。没爹没娘的孩儿啊,我往哪里走?夜色像破棉絮,浸泡了雨水重若千斤,厚厚地缠人一身,使她没法迈步。昏沉沉的大地啊,铅一样沉的大地啊,像吃了长睡不醒药一样的大地啊!你满口梦呓我听也听不清,你粗重的喘息弄得我满心惶惑。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真想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她跑得太累了,她躺在了黑影里歇息——就像刚刚掘出的一块地瓜,浑身粘满了土末,红扑扑温吞吞……
一群鼹鼠在荒草间游动,吱吱哟哟叫。它们寻找辨认那昔日的家门,尽可能从中嗅出昨日气息。它们仍记得小村里的酸酒,记得轮流用小嘴包裹壶嘴偷偷吸吮的情景;它们还记得用小脚丫踏过姑娘的辫梢。鼹鼠游动着,不断碰响了瓦砾石子。有石子掉进深深的地隙,发出钝响。有一回传来吱的一叫,一个小鼹鼠掉到裂缝里去了。领头的埋怨一句,接上唠叨起来。它们中有的咕哝说:这又怕什么,让它自个儿爬吧,顶多两天就从地底爬上来哩。鼹鼠又不是人,鼹鼠是摔不坏的。一股强烈的气味使它们停下来,不发一声。但转瞬间,它们又唧唧喳喳起来,来到秃脑工程师的儿子跟前。“索索索,索索索!”它们一起仰脸吵叫——你这个呆呆的傻瓜,不到前边的碾盘上去吗?多清凉多光滑的大碾盘呀!那上面坐了肥……它们嚷着,见这个人无动于衷,就走开了。穿过一片片残瓦碎石,绕过一道道地裂,它们又来到了荒草围裹的碾盘跟前。看吧,上边的肥像睡着了一样伏着。轻轻地、一丝一丝地爬上去,嘿,碾盘上有了水。蘸一点尝尝,咸咸的,是泪。嗬呀呀,肥一个人在这儿偷偷哭泣——她有多少伤心事儿?一群鼹鼠议论着,商量着,一起推动碾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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