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父亲只穿一件紫红色的毛衣,这是母亲与他热恋时亲手打的,他只在特殊时刻才穿上去。母亲沉浸于逝去的岁月,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当年一个个结出的线扣儿,矮小的身躯颤动不停。她抚摸他粗壮的身躯,说:“你让我怎么办哪,你就永远长不大吗?”儿子在一边又想笑又想哭。母亲太不幸了。他由此又想到了肥,觉得如今世上最悲惨的少年就是自己了。他千万次地想象过与肥结合的情景,那时他将是世上最殷勤的男人。他爱她的黑发与眼睛,爱她的每一条筋络。母亲在这最艰难的日子里安慰了他。她说一个人可以放弃各种各样的事,就是不能不学会钟情,比如那个让学问烧光了毛发的人吧,从来不懂这个。那本是个热情澎湃的人,常人无法比拟,只可惜太让人失望了。她叹息着,用小手捏着儿子的胳膊,叙说着自己所有成熟的经验。她告诉儿子:只要真的爱上了,就永不反悔。儿子的泪水涌满了眼眶,他真想领上母亲去看看吧,告诉她这就是你伸手可以摸到的儿媳啊,瞧她多么好,多么好。夜晚,她有时手拿几块煮熟的地瓜走上街头,不慌不忙地吃,连红色的皮儿一块儿吞下。每逢看到肥吃地瓜,他就想伸手讨一块。有一次他真的这样做了。那是一个胡萝卜大小的地瓜,软软的。他吃下去,觉得像酒液一样一边燃烧一边流进肺腑。肥笑了。她可以站下来和他谈话了。而这个瘦削青年却站也站不稳,从脸庞直到小脚趾,全身每一部位都火热烫人。肥安静下来,那么从容温良。挺芳越发可怜巴巴,话语迟滞,手心渗出了汗,嘴唇暴起白皮。肥渐渐能够欣赏这个来自工区的奇怪青年了,觉得他的皮肤何等粗糙,也许是洗澡洗的——她多次听说工区有一个澡堂,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蒸气。人脱光了衣服,再让热气吞没,然后在滚烫的水池里几进几出。眼前这个青年的脖子向前伸出,肩膀尖尖,实在说不上好看。他如果到地瓜田里,一定是个最无能的人。再听他站那儿喘气,只有一个鼻孔发出蓬蓬的声音,另一个鼻孔永远是堵塞的。挺芳说:“肥,我不能不见到你,不能。”
肥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块地瓜放到嘴里。地瓜的香气弥漫出来,挺芳一阵战栗。他觉得田野上火红的地瓜全都聚拢在一起,熊熊燃烧,烘烤得他直想在夜色里不停奔跑呼喊。他叫着:“肥!你不能嫌弃我,你知道我差不多算是这小村里的人了!”肥发出一声冷冷的鼻音。她说他永远变不成小村人,正像小村人永远也变不成当地人一样。她告诉他,这儿的人有一个共同的外号:鯅鲅。那是一种毒鱼,当地人从海里打上来,都要惊慌地扔掉。如果误食,就会惨死。你不怕鯅鲅,你的胆子好大啊,你这个工区的浪荡子!你不知道在这个夜晚里,还有以后的千千万万个夜晚里,都有一对沉沉的眼睛在盯着你。他藏在你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地方,代表着整个村庄,保护他的儿女平安无事。他有一把头,他要杀掉所有敢向我伸手的人。他是一条真正的鯅鲅!他是这个村庄里的土人,是沙子和土粒,是到了最后把所有人都埋掉的那种黑土。他不声不响,你想想泥土怎么会有声音?我是小村人,也是一个土人,生下来就要土里刨食……肥呵着气,一边说一边往前挨近。挺芳的眼睛由阴转晴,最后变得闪闪有光,伸出两手喊:“我不信!我不怕有一把头……我要把你挣出来,把你抢跑。我敢和所有人拼杀。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他喊着,一下子抱住了肥。肥摇动着:“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喜欢土人!你不是吃地瓜的人,咱俩的血不一样。我是鯅鲅,你知道什么是鯅鲅!”他抱着她:“我知道,我也会变个土人,和你一样——我只要和你一样!”肥被硌疼了,她开始奋力挣脱,最后用双手把他掀开老远。他绝望了,一声不响地注视她。肥跑进了夜色里。
肥直跑开很远才站住。这个夜晚啊,到处都一片漆黑,连个星斗都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哪里跑啊?哪是东,哪是西,哪是瓜田,哪是热乎乎的家?跑啊跑啊,最后连自己的村庄也摸不着了。到底是什么在催赶这两条腿,到底要跑向哪里啊?大口喘气,连同黑乎乎的夜色一起吞咽下去,直跑得一颗心都要跳到地上……
肥的母亲一天到晚躺在炕上,连身子都懒得翻一下。肥说:“妈,出门晒个日头吧!”母亲说:“嗯。”肥扶着她出了门,坐在一块青石上。她的松散蓬乱像杨树花一样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亮儿,一双眼睛陷得很深。她的嘴使劲闭着,包裹着剩下的几颗牙齿。每一条深纹里都是灰尘,像铅丝镶在肉里。她嘴巴像咀嚼东西一样活动。“你饿吗?”肥弯腰问着,闻到了母亲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我不爱喝瓜干糊糊。我爱、爱吃煮地、地瓜。”肥叹一声:“你咽不下煮地瓜了,又不是不舍得!”母亲听也不听,只顾仰脸说话:“哎呀真好日头。你爸光给我煮地瓜吃,你爸死了,我就光喝瓜干糊糊啦。哎呀好日头。”肥气得快要哭了,跺着脚说:“怕噎着你啊!”“哎呀真好日头,真好日头!”母亲不听女儿的话。肥回到屋里,从门框上摘下一个黑乎乎的笊篱,从上面找了一块软软的地瓜,跑出来递给母亲,“给,你慢吃啊。”母亲低头看看,放在鼻子上� 工程师的儿子又到小院里找肥来了。他斜倚在高粱秸扎成的院门旁,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盯住了黑格子窗。有时他站累了,就缩成一团蹲在小门内侧。有一次老太婆推开小格子窗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臂扬着,嘴里发出:“去乎——去乎!”他活动了一下,仍蹲着。老太婆合了窗子,问女儿:“我老了看不清,是谁家的猫蹲在院门口?赶也赶不走!”肥开了窗子一看,脸色立刻黄了。她下了炕,走出门,走近了他,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站起,大声叫:“肥!”肥回身看了看小窗说:“你走吧。你饶了这个小院吧。”“我不!”挺芳的声音低沉然而十分坚决。“你就蹲在这儿吧,蹲吧。”肥丢下一句,转身回了屋子。母亲有些气喘,将头拱在袖口上,说:“把猫打跑了?”肥告诉她打跑了。“噢,打跑了。这年头啊,猫也艰难了,你当是怎么?都怨老鼠也变精了……”肥的脸通红通红,一个人到外间屋做地瓜糊糊了。停了一会儿她推门看看,见他还蹲在那儿,嚼起了黑面肉馅饼。她不由得走了出去。他停止了咀嚼。她赶他,“走!滚到工区里去吧!再别到我们村里来——我们要用鯅鲅毒死你。”挺芳站起来,将一个黑面肉馅饼塞到肥的手里,转身就走。肥站在那儿,直瞅着他的身影消逝了,这才闻到了饼的香味儿。她把饼贴在胸口,缓缓地走进屋里。刚刚迈进门槛,母亲就嚷:“什么这样香啊?闺女,你拿来了什么?”肥站在屋中间,两手按着饼。“什么?好香啊!”母亲在炕上窸窸窣窣地摸索。肥跨到炕边,大声说:“妈,黑面肉馅饼……”她将饼放到母亲的老手上,泪水潸潸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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