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寓言(10)

2025-10-10 评论


  一连几个夜晚,他都到那个小村里游荡。当街道上有一伙年轻人喧闹时,他总是躲藏起来。他一个人急急地走,把越来越冷的空气吸进肺腑。夜气中播散着赶鹦的气味,于是他飞快地逃离了。他在暗处不知看到了多少人,他们都是小村里的,出来时蹑手蹑脚,老式裤子很肥,像旗子一样被风吹拂。夜间串门是全村人的爱好,他们忙着从一家到另一家。有的手拿一块地瓜,一边走一边啃。狗叫声不绝于耳,老猫从草垛上蹿起来,又刷刷爬上杨树。老婆婆在小门洞里哭,数叨着一个个怪梦。他希望能撞上那个胖胖的姑娘,那时他将按住噗噗乱跳的心,在街巷或草垛边向她吐露真情。多少个夜晚过去了,她没有出现。有一个夜晚下起了蒙蒙小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走了出来。窄窄的巷子像深不见底的小洞,头顶不断有水珠溜进衣领——这多像待在地底啊,挺芳永远忘不了父亲领他在地底那些通道里转悠的情景。

开始他有些害怕,父亲就推搡他。“我不敢下去,不敢下去……”“怕什么?就像地上的村子一样,不过地上的村子有白天黑夜,地下的村子老是黑夜。”他们都穿了御寒的厚棉衣,扎了硬皮带,头顶的胶壳帽上还有一盏大灯。果然是黑漆漆的夜,夜色原来是垂直下落的,只一会儿就全靠灯照路了。不过这儿的夜色比地上的深得多,多么亮的灯都刺不透。街巷纵横交织,有宽有窄,没有狗叫声,却有各种各样让人胆战心惊的响动。街巷的小灯遥远渺小,就像星星一样。他揪着父亲的衣襟,踏着哗啦啦的积水往前走。这黑夜宽广无边,这街巷密如蛛网。再往前,小灯越发稀疏,人声也少了。他突然觉得孤单单处于荒野大漠,无限的惶恐从头顶直压过来。“爸爸,爸爸!”他连连呼叫,一双手乱抓乱抖。父亲的胶靴在水里嚯嚯响,头顶的灯像萤火虫。“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他觉得正走入一个绝境,他们将无以回返,永远留在无边的漆黑里。咔嚓嚓的断裂声响成一片,水从头上浇下来,一滴一滴,一瓢一瓢。父亲掏出一张黑面肉馅饼给他,他把惊吓、委屈掺着饼一块儿咽进肚里。我往哪里走?我往哪里走?他从此知道哪里的夜最黑,哪里的街巷最凄凉。不辨东西南北,连一丝风也没有。有的地方实在太窄了,他们不得不爬过去,伸直两手往前扒。这样走上一年也见不着太阳啊,哦哦,他忘了父亲的话了:这儿的村子永远是夜色茫茫……

  这蒙蒙小雨的夜晚哪,街巷上只有一些小动物,没有其他的生命。他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连暗中做伴的人也没有。小村里的人都在家里躲雨,这儿成了一座死寂的村庄。可是他心中的希望从来也没有像今夜这样旺盛。他一直往前走,走。这样走了一会儿,他果然准确无误地从夜色中识别了她——她真的像他一样在雨中奔走!而一个人在冰凉的雨丝中走向街头,心中必定有什么在炽烈燃烧。他拦住了她,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渴望。她站了一刻,接上就跑开了,牙齿碰得咯咯响。

  这个夜晚他一直游荡到深夜,浑身透湿。

  接着的几个夜晚虽然没有落雨,但夜露同样弄湿了他的衣服。所有的夜晚他都无法待在工区,那样他会变疯。母亲知道儿子已经到了夜间出巡的年龄,就为他做了御寒的厚绒鞋垫。他可以在白霜覆盖的小巷口上久久站立。他几次遇到了肥,但她差不多都像第一次那样跑开了。不知过了多久,肥才敢于停留一会儿;再后来,她可以像面对一个老熟人那样跟他说话了。他被一股火焰烤得昏头昏脑,只知倾吐心曲。而这一切在肥看来都不可理解,也不那么真实。她分手时对他说:“我可不信服你。”

  他一辈子也弄不明白肥这短短一句包含了多少内容。他不知道这个小村的姑娘都要嫁在当村,就像一棵树上的枝丫,哪一个也不能折掉。小村是从远土移栽过来的一棵树啊。

  与此同时,赶鹦经常来工程师家了。她的到来不仅没使一个家庭增添什么喧闹,反而使这儿一片沉默。她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忘了美妙的《数来宝》。母亲忙着做针线,小心地把顶针套上中指。父亲尽量一声不吭,只偶尔咳一下。姑娘黑得发绿的眼睛盯着整洁的双人床,一下接一下抿嘴角。她坐久了,就起身去逗鱼缸里的金鱼。她站在那儿,长长的辫子从后背垂下来,辫梢搭在臀部下边,将整个身体一分为二。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她的臭气。母亲这会儿有些不耐烦,把针线和一块小布料随手放在赶鹦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到院子里去取什么。赶鹦不逗金鱼了,一屁股坐下,又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声跳起来。原来椅子上的针尖是朝上的。母亲急忙跑进来抱歉,拍打安抚她。但他怀疑母亲故意把针放在那儿,险些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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