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芳继续剖着鼹鼠洞。鼠洞交缠不休,有的地方还呈现立体交叉——在这片荒凉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这种鼠洞。他见过鼹鼠,那差不多都是胖胖的黑色闪亮的,小眼睛锃亮有光,见了人,飞快地用两只前爪扒地入土,速度之快令人不能置信。它们不吃粮食,只吃一些小虫子。最重要的是,它们靠自己的努力建立了密密的地下通道,整整一座地下村庄。正在出神时,他听到大脚肥肩差不多叫了一声,一转脸,见她正用剪刀瞄准父亲呢。他的心揪紧了,僵在那儿。不过他见父亲闭上了一只眼,很随便地做了个鬼脸。
他继续研究这些交错的地下洞穴。
接着大脚肥肩不断怂恿他们带上图去找赶鹦一家。她不停地夸赶鹦:“那赶鹦大姑娘你见了?辫子拖到腿弯那儿,腚撅撅着,男人都和她拉得来。再说女人也是‘半边天’哪,旧社会压得妇女翻不过身来……”挺芳看着父亲,觉得站在对面的大脚肥肩眼里有绿色火苗蹿出来,像蛇的叉舌那样飞快舔了一下父亲的鼻子。工程师揉揉鼻子,说:“你的意见很好。”
挺芳认为父亲与红小兵一家的结识,是来到这片小平原以后最为愉快的事情。赶鹦父亲天生就喜欢陌生客人,并把这个可爱的脾性遗传给了女儿。父女俩用酸酒招待他们,赶鹦还乘兴说了一段《数来宝》。多么甜脆的嗓子啊,工程师为她打着节拍,挺芳认为她的衣服虽然寒酸,却无法遮掩那蓬蓬勃勃的青春气息。透过粗粗缝过的衣服裂缝,一股逼人的野气散发出来。他觉得这个肤色微黑的姑娘迈开长腿在院里活动,地皮都要抖动,滚烫滚烫的地下水汽顺着粗布裤脚那儿蒸腾,让她全身湿漉漉的。他那一瞬间想到了结实的鱼,箭一般飞奔的梅花鹿。工程师的秃顶湿了,两眼也醉了,用食指指着赶鹦对红小兵说:“还有什、什么能比她好?”红小兵只轻描淡写地说那是过奖了。他朝女儿招一招手,赶鹦就伏到他的背上,搂着父亲很大的头颅:“爸啊爸啊,是吧爸!”红小兵说:“俺这闺女孝啊,离了爸不行。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工程师的目光再也不愿移动。他明白了,从此整座村庄都将隐退到云雾中去,而面前这个姑娘却会从云雾中走出来。她是这个小村落的魂魄,是它的化身。瞧她穿了什么!上衣是破破烂烂的素花布连缀成的,裤子又破又老式,也许早就该扔掉。她的脚上没有袜子,因为不停地在外面奔跑,灰痕密布,老皮苍苍。天哪,这个小村子就是这么打扮她的。工程师甚至想到地下黑乎乎的网络之中,到处都奔跑着她火热烫人的身影。那里是永久的黑夜,是褪不尽的夜色。小村姑娘不是迷恋夜色吗?他磕牙,揉眼,抬起头看着红小兵说:“也许我能帮帮你的女儿……”
红小兵抚弄着肮脏的酒壶,赶鹦又说起了《数来宝》。
在《数来宝》响亮迷人的节拍下,只有挺芳一个人沉默着。他悄悄地退到一边,观察一切,像鼹鼠那样用鼻子去嗅,小院有着一种奇怪的气息,多少有点腐烂的地瓜味儿。他的脸一直有些发烫。后来他一个人走出小院。直到把背后的门掩上,也没听到有人叫他一声。他顺着一条破败的巷子往前走,隐约觉得不太遥远的地方正有什么发出了热切的呼唤……他的步伐乱了,颠颠地往前,直走到这条巷子的尽头,他遇到了那个“肥”——当时肥正背着一大捆地瓜蔓子站在那儿,像在等待一个人。一大捆水淋淋的紫色梗蔓驮在身上,水珠溅了满脸。她那双多少有点像猫的眼睛一见到巷子里走过来的青年,就闪动了一下。在她的第一印象中这青年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像害着什么特殊疾病。他的手插在棕色条绒夹克口袋里,吊儿郎当,特别让人不能容忍的是紧裹在腿上的瘦裤,弄得两条细腿可怜巴巴。水灵的地瓜叶儿片片紫红,瘦青年走过去,他看到那些弄折了的叶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渗流。肥背着那一大团地瓜蔓旋了一周。她察觉这青年杏仁样的眼睛里迸出了火星,那火星溅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又旋了一周,让水淋淋的地瓜蔓隔开了他。
他却一直跟上她。她把瓜蔓摊开在地上晾晒,又向田野走去。他就随她来到了田野。他好像打生下来也没见过这么大一片地瓜地,没见过铺展到天边的绿苍苍浑茫茫的秋野。一大帮浑身泥汗的男男女女正在收获地瓜。通红的地瓜从土里刨出来,搁在土埂上,像火焰一样。田里的人都不穿鞋子,大脚掌踏在松土上噗噗响。地上到处扔着脱下的衣衫,都是式样老旧的粗布裤褂。他第一次看到地瓜怎样从土里掘出,惊讶得大张着嘴巴。这些瓜一生都趴在土壤里,被黑夜包围着。一旦跃出地表,它们是那样红亮,成行地排起在田野上。他想象它们是太阳炙红的炭块。看所有不停抓挠它们的这些手吧,一层层老皮破破烂烂。那个白胖姑娘与另一些年轻人割着地瓜蔓,一边割一边退,随手卷起这张天底下最巨大的绿席子。她连头也不抬,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在劳动的间隙里,他发现了十分费解的事——嬉闹的男女,有的年岁大得可以做爷爷或者奶奶,但玩得又野又起劲。几个中年妇女散着头发疯跑,追赶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子。老头子嘻嘻笑,胡须粘沙,上气不接下气,被一个麻脸女人绊倒了。一伙女人立刻围上去,像一群蚂蚁围住一根草梗。另一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正独自一人玩一根扁担。她能让扁担在背上旋动,然后这扁担又从胯下穿过,一眨眼的工夫她的左腿又在扁担左右跳了几次……大脚肥肩坐在一边纳鞋底,眼也不抬。一个鼻子豁伤的矮壮青年心事重重,不知碰着了什么,大脚肥肩抓起针锥,照准他的脚后跟刺了一下。矮壮青年蹦起二尺多高。他拐近了脸色苍白的挺芳,瞥了两眼没有吭声。他觉得这个装束怪异的青年很招人恨。停了一会儿,他就弯腰抓了一把土,拐得更近一些,照准白脸撒了上去。挺芳两眼刺疼,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捂着眼蹲下,像蹲在一片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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