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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遇到烦恼事儿就要用力地搔搔头皮,搔出几道凌乱的红线。接上绘出的图纸也像红线一样混乱。他怀疑父亲那一刻的思绪正渗上了脑壳。父亲用一根铅笔敲打着图,吐出一些奇怪的词语,什么“坐标”、“方位”、“罗盘”,等等。母亲说:“孩儿,你妈妈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个荒凉地方。”父亲发红的眼睛看看她,嘴巴空空地咀嚼了几下,再也无心工作。整个工区女的很少,常常暴露在人们眼中的只是一个嗓子沙哑的广播员、一个胖胖的卖烤饼的中年妇女、一个十七岁的怪可怜的小理发师。她们都不招人喜欢。理发师长得像一条小狗,体重大约只有三十公斤,脸上满是雀斑。她在灯下才是真正的小美人儿,所以工人和干部大都在夜间去理发部聊天。小美人是全工区最贞洁的姑娘,听了不够检点的话就流泪。工程师坐到理发的皮椅上不足三分钟,小美人已经哭成了泪人。但她从来不因为情绪耽搁工作,总是哭着将梳子放在秃脑中心,细细地拉到发际。秃脑工程师画了无数的图,然后走出了工区。母亲对儿子说:“跟父亲一道去吧。”他就跟上了父亲。到了小村,父亲两眼雪亮,紧紧闭着嘴,见了人就问:“领导在哪儿?”被问的人拍着腿:“哎呀,找领导?那就是村头赖牙了。”那人便把他们领进一个小土屋。
父亲与村头一家一一握手。他觉得父亲握住胖女人的手似乎有些激动。这个女人的大眼里好像还藏下了一对略小一些的眼睛,如同两个潜望镜一样缓缓地转过来。工程师这样介绍自己的儿子:一个无能的、多
第二次到赖牙家,只有大脚肥肩一个人在。她对工程师父子有一层虚假的热情。工程师握过她的手之后坐下来,说:“你是富有经验的女同志啰,我们有话聊。”大脚肥肩用一把锈蚀的剪刀剪着地瓜干,剪成大拇指甲那么大。挺芳觉得这很有趣。大脚肥肩说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午饭。她咔咔剪着,熟练到不以目视。“真是劳动人民的手!”工程师夸了一句,挪近了。大脚肥肩剪一块,他就递过去一块。他还转身对儿子嚷:“一边玩去吧!”挺芳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就蹲到小院角落,看鼹鼠掘出的新土。一道道凸起的鼠洞在院墙边上交织成漂亮的花纹,他伸手将一截鼠洞剖开。这会儿工程师已经给大脚肥肩看起“手相”来了,慢声细语地数点着她的命运。工程师紧攥手掌,又用力把它翻过来:“这条线嘛,生命线也说寿线,你大寿九十五岁还挂个小零头儿。死的前一点钟里还喝了酒,可见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条线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你几十年前得了两场大病,都是肚子方面的毛病,腹泻或小产我分不清,那回你差点送了命,多亏一个独眼人赶来救你。”大脚肥肩站起又坐下,“哎呀”声连连不断。“再看这条爱情线,我敢说你啊……三十五岁以前感情那玩意儿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大约十二三次搂抱过年轻人儿。再后来你终于跟一个牙齿不整、说起话来像狗叫一样的外地人结成夫妇。看到这条线上的奇妙斑纹了吧?这真是个惊人的造化!它显示了你后半生将遇上一个奇怪的人,就好比从天外飞来的一样。这个人须发不算发达,可心地极其善良,还有一双多愁善感的圆眼。你们之间虽然地位衣饰乃至出身教养各处差异甚大,但千万不要以为他就一定会嫌弃你——我的意思是你要与他保持一种久远的、至诚的、破除一切偏见的友谊。你如此丰满,这在他看来也是一种幸福,‘Aburdenofone’schoiceisnotfelt(爱挑的担子不嫌重)’没有什么不好。最值得回味的东西往往突然来临。不过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物质才是第一性的,要重视物质——你重视物质吗?”他盯住大脚肥肩。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牙齿咬得咯咯响,像鼹鼠咀嚼东西。她的胸部急剧起伏,没有缝好的一块布片频频摆动,像水流上的浪花。秃脑工程师从衣兜里掏出了两张纸币和三五枚硬币,放在一片地瓜干上。大脚肥肩两眼放光,取到手里,又掖进衣服夹层。“你重视物质吗?”工程师又一次询问。大脚肥肩一双大眼顿时失却了光芒,像浑水一样荡漾。她点了点头。工程师歌唱起来。大脚肥肩小声夸奖说:“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嗓儿真好。”工程师把她手里的剪刀取下来,把两只手一块儿握住。大脚肥肩说:“你知道吗?我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那时妇女给压得翻不过身来。赖牙在家里尊重妇女,换了别的男人,哼,说不定我火了一锥子捅死他!”她一双大眼阴冷逼人,操起了剪刀。秃脑工程师嫌冷似的抄起袖口,下巴抵在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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