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寓言(22)

2025-10-10 评论


  小驴在内室歪着,听着扑棱棱的水声,就从小窗往里望。望了一会儿,就下去扳蒸汽开关。白汽疯涌,她们烫得纷纷跳出来,喊着。小驴把开关合了,然后开门走进去。妇女们哇哇大叫,四处钻挤。小驴伸出两手往下做个压的手势,她们这才不叫了。他说:“我是看看出了什么毛病。大惊小怪。看澡堂的什么没见,还在乎你们?”她们背朝着小驴,小驴咳着,费力地绕来绕去,伸手去试水温,又摸摸管子。后来小驴咳着往外走,说:“不碍事了,下水吧。”他重新锁了门,她们才觉得是一场虚惊。“人家工人拣鸡儿,什么没见?”一个妇女说一句,抢先跳下水去。

  妇女们经常来洗澡了。大水池子不是凉就是热。小驴出来进去的。她们也习惯了。有时小驴搬个茶壶坐进去,一边看她们洗,一边喝着茶。小驴说:“真好茶。”他的身上汗水横流,头发粘到了一块儿,像池水一样直冒白汽。每逢他坐在那儿,她们总是趴在水里。一辈子也没有被这么多的热水泡过啊!多么舒坦!谁知道人还要让热水泡呀,谁也不知道哩。她们互相搓着,皮屑和灰土一层层脱去,好像积了半辈子的污垢一下子除掉了。从水中钻出时,她们觉得松快多了,一抬腿就要飞似的。毛孔畅通,空气在皮肤间悄悄流动,她们舒服得要唱歌。但她们强忍着。她们快活地喊叫:“小驴走开吧,俺要穿衣哩!”小驴不情愿地走开了。她们走出澡堂,用梳子别上头发,使劲吸一口夜气,觉得空气都是甜的。一股特别的清爽、无法形容的轻松,使她们想跑、想跳;空气中飘来了野花味儿,浓浓的——她像过去从未闻过似的……她们终于忍不住,唱起来。

  多么好的歌儿。没法听清的歌词。老辈儿流传下来的歌儿。这歌儿在娘胎里就学会了,融在血液里,日夜奔流,就是不出声儿。那是身上的泥土太厚了,歌声穿不透哩!真的,一辈一辈都在土里打滚,种地瓜,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大池子水呢?她们还想让上年纪的父母也来泡泡,那时候他们咬着黑煎饼就不会再唉声叹气了,就不会喊“烧胃哩”。她们还想到了自己的男人,这会儿觉得他们一辈子都是脏的,都是土人!他们在土里滚爬,身上的土末子多女人几倍呢。到了夜间,他们搂着女人,非要把身上的土分一半给女人不可,最该洗的是他们哩!他们呼一口气都有土味儿,土味儿满屋都是,她们知道那是天长日久土末儿从毛孔渗进肝肺了。她们终于懂得,这是几辈子传下来的土,非大热水池子泡洗不可哩。

  “你洗得不孬,喷香哩。”金友蹲在小豆身边,火气一阵阵大了,又打起她来。小豆无力告饶,连滚动也不想滚动了。刚刚安歇的伤痕一沾上带子,像血口上抹了辣椒一样。妈妈哟,我这回真要死在男人手里了。她将脖颈靠在枕头上,脸都憋红了。她的魂魄仿佛飘到那个冬瓜似的小后窗跟前,飞了进去。金祥干硬的胸骨压迫着她,她用手抓紧他的老皮。背上火烧火燎地疼,她使劲伏到金祥身上。“你救救我吧,天哪,我要死了。”金友打着打着住了手,厉声问:“让谁救你?让谁?”小豆翻展着身子咕哝:“让大水池子呀……”“奶奶的!”金友下力气拧起她来。她浑身麻木,再也不像黄鼠狼那样号叫了。金友一边拧一边说:“看我怎么整治那条看池的驴,看我怎么收拾他。”小豆儿睁开了眼。金友又拿来一块煎饼吃。煎饼渣儿落到他的胸脯上,盖住了又小又脏的两个乳头。后来他咬着一块煎饼睡着了,头一歪打起鼾来。

  第二天小豆去捋榆叶儿,在村子北面的树林子里见到了小驴。她想起了个要紧事情,急忙喊了他一声。小驴一转身子见到了她——她一碰那对目光,赶紧捂住了嘴巴。小驴走近来,闭上一只眼睛端量她,说:“小东西。”小豆望着他充满贪欲的眼睛,直往后退,说:“我是告诉你,我男人要杀了你。”小驴像没有听见,往前凑着,一把抱住了她。她挣脱,使出了全身的劲儿。小驴铁铐一样的手,又紧又硬。小豆挣扎着,觉得又像跳进了大热水池子,白蒸气一团一团扑来,呛死她了。碘钨灯锃亮逼人,发出了呜呜的叫声,她的耳鼓都疼起来。小驴以为她没有力气了,将她用力掀翻,说:“你男人整我?看你多疼我。别牵挂哩,他不敢。”小豆哀求:“行行好吧!你不也是从庄稼地里出来的人吗?你怎么刚丢了要饭棍就打起了要饭的?你不能忘本哪……”小驴嘻嘻笑:“帮我忆苦吧,俺可不听这些。俺有老主意哩……”他的眼睛一瞪,血红血红。小豆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她终于想起来了——五年前小村里有一条疯狗,就瞪着这样一双血眼,让方起用土枪崩了。她一发狠,张嘴咬住了小驴的胸肉。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她就是不松口。直到鲜红的血渗到了口里,恶心人的腥味儿渗到咽部,她才吐起来。小驴揍了她一下,只一下就让她明白:这个人的手远远超过金友。这只手可比俺男人的手狠多了!一想到她男人,小豆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流下来。她突然想念他了,想听听他的恶言恶语,看看他嚼煎饼的丑样子……小驴骑上她,咒骂着,脸色铁青。临离开,他又重新咒骂了一顿,抚摸了一下胸部的伤痛,吸着林中的秋风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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