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寓言(21)

2025-10-10 评论


  小驴是从当地村子招来的一个工人,三十来岁。他后屁股上拴了一大串钥匙,那都是通向热水池的小门或一些柜子上的。只要不到开池的时间,他就在工区或小村里闲逛,钥匙叮叮乱响。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翻翻眼仰了脸。所有人都说,了不得了,小驴是个有权的人了:他想让谁洗澡谁才能洗;他想让你在水池中烫得哇哇叫,一扳开关就行。哎哟哟,人家怎么就掌了这么大的权,福人哩!小村里不少人想去泡个澡儿。他们说:“一池子脏水放了也就是放了,俺进去泡泡不行吗?”小驴说:“不行。”“哎哟,一点儿面子不给。俺这辈子还没到池子里洗过澡哩……”小驴叼上一支烟,说:“你一辈子没做的事情多着哩,你睡过刺猬吗?”“天哩,这个同志不说人话。”小村的人赶紧给他让路。小驴太得意了,在街头走着,故意装出拐腿模样,右腿不轻不重地拖在后边。红小兵是不大在乎小驴那副神气的,小驴一拐一拐走过来,他就大背起手迎上去。因为其他人都让着小驴,所以红小兵的举止大大出乎对方预料。小驴刚要发火,但稍稍凝视了一下这张阔脸盘上的眼睛,身上立刻一阵灼热。他想到了一个欢跳奔腾的、小骒马般美妙的人儿。他咽口唾沫,怒气全消了,说:“还是您老行啊。”红小兵把蔑视藏在鼻子两侧的阴影里,高仰着脸说:“到底年岁大了,皮儿老痒痒。”“兴许让热水烫烫能强些?”老人摇头:“那光景尝过哩,年轻时走南闯北,一进澡堂就是一天。搓澡的都是女人家,手劲不足,我就喊管事的:换个小子来!”小驴一惊,不过他反问一句:“您老那是进了哪座城?”红小兵睁开眼又闭上:“哪座城也不如你看管的池子大呀,听说有一回开大会,吃饺子的人多,食堂的铁锅不够大,就用上了池子。一池子煮熟了三十车饺子。有这事吧?”“您老说哪去啦。”老头子撇撇嘴:“俺不会说话。别说饺子啦,能嚼口黑煎饼也就不孬哩。俺没有个好儿子,要有,也让他拐着腿去管大池子去……”他说着身子一侧越过小驴,扬长而去。小驴站着,觉得有些口渴。他觉得红小兵可能是小村里唯一不可征服的人,一个特殊的鯅鲅。

  小驴遇上女人想去洗澡时,心肠比棉花还软。他跟她们说话时腰腿弓着,就像跟老干部说话一样。她们可以直接喊他的外号,“小驴,俺进你的大池子泡泡不行吗?”小驴说:“咋就不行?”“不怕弄脏了你的水呀?”“那得看你们几年没洗澡了。”妇女们哈哈笑:“也不过三五年吧,嘻嘻,不过那时也是进河洗的,河发大水那回。”小驴应允:“行,只要不超过十年,就脏不了俺的水。”一个妇女问:“进大池子洗洗什么滋味儿?”小驴说:“舒服哩,就像让家里人摸着一样……”妇女们骂起来,不过并不恼。后来他跟她们约定了洗澡的时间:夜里九点以后。那时候最后一帮男人也走开了,池子的水像墨水一样。不过那是烫烫的水呀,一股邪味儿,怪好的。

  三五个女人带了换洗的衣服,又包了几卷煎饼,像探险似的悄悄走进夜色里。他们听说进大池子一洗就饿,所以特意带上干粮。第一次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真黑呀,露水直往头上打。出了小村,身后的鸡叫了几声,像跟她们告别。工区近了,稀稀拉拉的灯火;最东边的一幢砖房黑黢黢的,那就是了。“小驴!”她们喊着。一个人影儿转出来,压低声音说:“来就来呗,喊什么?嫌领导没听见?”她们急忙掩了嘴。人影在前边引路,她们进了一条过道。电灯亮得吓人,睁不开眼,天哪,俺害怕哩!脚下是光滑的水泥地,她们拖拉着脚往前走。过道尽头有一扇暗绿色的门,缝隙里冒出白汽。小驴说:“我等你们那会儿又加了热。看看我对你们多好。”妇女们感激得不出声儿,心莫名其妙地怦怦乱跳。绿色小门打开了,她们一下子呆住了。简直是云彩落进来了,一朵一朵像大白羊一样飞翔奔跑。哪儿耀眼亮?哪儿吱吱响?慢慢看得见大水池了,哎哟,比十个火炕还大,里面的水快溢出来了。水上漂着白沫,一层油花儿,多肥的水呀!“进哪!”小驴催促。她们挽了挽裤腿儿,一寸一寸往前挪。小驴说:“脱吧,慢慢搓揉,洗到天亮也行。”她们大睁着眼嚷:“不关上灯吗?”小驴摇摇头:“关灯头晕,一头扎下去,完了。”她们靠在一块儿,身子抖抖的,害冷一样。小驴退出去,哗啦一下从外面上了锁。她们这才放下心,伸手摸摸水,又低下身子闻一闻。“哎呀,她腻臭。”一个说。另一个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问:“是胰子味儿吧?”头上的一盏碘钨灯比太阳还耀眼,她们脱光了衣服,总是不放心地抬头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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