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伯,你敢这样?”
“尿吧,是个机会。”
“敢吗?”
“你不觉得你娘死得冤屈?”
孩娃就学着李贵模样,跳上凳去,在村长脸上浇了一泡长尿。下来,便同李贵伙着拉过一条被子,钻进被窝睡了。
来日,匆匆忙忙盖了棺盖,出殡前孝子依着血缘亲疏,依次行了十二叩拜,秩序井然,响器箫乐欢畅生动,仿佛溪水在村长家门前潺缓流动。最后是朋友亲戚依次烧纸磕头,以示哀悼。亲戚朋友也很讲究,亲密的不仅烧纸磕头,还在灵前烧了纸马纸牛,金山银山,童男玉女之类的阴礼,稍远的,也就单单磕下一头算了。至尾轮到李贵在棺前行礼时候,都想他会在村长的棺前磕头了事,因为他为村长的后事操心费神,尽过了情意,且也没谁见他买来纸货,然却不想他忽然跪在棺下,从口袋取出一叠儿捆好的十元的真钱,一张一张丢进火盆里烧掉,每烧一张,都说一句你买盒烟抽,或你买瓶酒喝,再或说冷了买件衣服。一村人为李贵的举动愕然,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灵棚前烧钱的气息,是一种白浓浓的烧布的糊味。村人们看着那钱烧了可惜,说李贵伯,你疯了,那是真钱。
李贵说:“一辈子就村长对我家好,不这样我心里难受。”
村长的女人从人群外冲了进来,说:
“贵哥,那是一千,不是小数。”
李贵没有扭头,依旧一张张地烧着。
“数小了村长也不会拾在眼里。”
一千块钱就这么烧了,烧出了一村人的唏嘘。葬了村长,村人们都说,村长有李贵这么个知音,死了,值。
村长的坟被盗了。
坟在后山阳坡。阳坡上无雪,枯败了密密杂草。土地是黄褐的颜色,坟地是灰白的颜色,村长的新坟是一圆红丘,如一轮落山的日头,在那山坡上鲜活搁着。满山遍野都是新坟新土的馨香。及至掘墓贼掘了那墓,那新土就七零八落一片,土香味更显浓烈,远看那墓,又像碎在山梁上的一地蛋黄了。
掘墓贼没拿啥儿了不得的东西(也没了不得的东西供他拿),拿走了村长那枚大队党支部的圆公章,和历年
村里返销粮的分配统计本儿。村委会干部领着乡政府的干部来看了,问了情况,瞅了现场,最后说:妈的,啥鸟人都有,就撤走了。
村人也都来看了,看一遍物件,一件衣服不少。只少了那枚公章和红皮本儿,也都说:
“就是,啥鸟人都有。”
这是案子,乡干部没说把墓封了,村长的墓就那么敞了三天。村长的女人去问,乡干部说封墓还要交待?再
不封村长的尸体还不喂了野狗。
村长的女人来封墓。
独自来了。扛了锨锄,锄把前后排了两个很重的包袱,连村长的前妻孩娃、女儿也没叫。有日光,薄薄如水湿在梁上。梁上委实地静,除了偶有乌鸦、麻雀在飞,就剩下村长的女人在梁路上摇。晨时,影子拖得细长。冬风吹在她的脸上,麻辣辣地疼。为了避邪,穿了一件婚时的红袄,如慢慢滚动着一团火。到坟地那儿,四下瞅了,就急步走至被掘的坟前,要跳下坟时,又忽地退回站着.
竞从那坟坑里又爬出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一件钉袄,略瘦脸儿润白,俊俏。村长的女人一眼就认出这是李
贵家的儿媳。她因慌张,还没瞅见村长的女人,待从那墓槽中蹬着脚窝爬将出来,一抬头,见了。
村长的女人拿鼻子哼了一下。
李贵家儿媳瞟一眼她,不言,走了。
村长的女人望着走远的李贵家儿媳,收回目光,很快地将两个包袱用锄勾着,系进墓里,然后自己就跳将
下去。墓里倒觉温暖,空气是浮白颜色,如了蒸气。墓室很大,村长的棺材架在中间,左边是他的前妻,其棺木都已朽了,黑漆变成了霉腐的草灰。右边宽敞如半间房屋,不消说那是留给这女人的位置。她立在自己的位置上,静一会儿,借着薄光看村长的棺盖半盖半开,显见是被刚才那个女人动了。我照你说的做了,村长的女人对着棺材说,几天前没在你的棺里放一样值钱东西,让盗墓贼白盗一场,现在我来给你送你要的东西了,你该知道是哪个女人对你真心了。有良心你就躺着别吓我。说完这些,女人用力把棺缝打得再开些,让从墓槽透来的光亮照过去,粗粗往里看了,见村长的九层寿衣依然还在,依然还是仅仅少了那枚公章和红皮本儿,她便利索地打开一个包袱,是几件衣服包着的一个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将其放在棺里村长的脚头。又将另一个包袱打开,是衣服包的一个簇新的录音机,和十几盒常香玉唱的豫剧磁带,将其放在村长的手边。再把一些零碎的物件:一个手电筒、二个袖珍收音机,一副扑克牌,几盒好烟。一股脑儿兜着倒进棺里。之后,她从口袋摸出一个红布包的东西,小心地放在了村长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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