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公费医疗吧?)“我对孩子说,你可别傻,什么‘深翻三尺’!你翻得一身大汗,
风一吹,还不病了!病了你可怎么办?”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的女伴正向场上跑来,
那苍白脸的寡妇立即抽身走了。
有一位大妈,说的话很像我们所谓“怪话”。她大谈“人民公社好”,她说:
“反正就是好哙!你说这把茶壶是你的,好,你就拿去。你说这条板凳是你的,好,
你就搬走。你现在不搬呢,好,我就给你看着呗。”
没人驳斥他,也没人附和。我无从知道别人对这话的意见。
有个三十来岁的大嫂请我到她家去。她悄悄地说:“咳,家里来了客,要摊张饼请
请人也不能够。”她家的糊窗纸都破了,破纸在风里瑟瑟作响。她家只有水缸里的水是
满的。
有个老大妈初次见我,一手伸入我袖管,攒着我的手,一手在我脸上摩挲。十几天
后又遇见我,又照样摩挲着我的脸,笑着惋叹说:“来了没十多天吧?已经没原先那么
光了。”我不知她是“没心没肺”,还是很有心眼儿。
我们所见的“堂吉诃德”并非老者。他理发顺带剃掉胡子,原来是个三四十岁的青
壮年,一点不像什么堂吉诃德。厨房里有亲兄弟俩和他相貌有相似处,大概和他是叔伯
兄弟。那亲兄弟俩都是高高瘦瘦的,眉目很清秀,一个管厨房,一个管食堂。我上食堂
往往比别人早。一次我看见管食堂的一手按着个碟子,一手拿着个瓶子在碟子上很轻巧
地一转。我问他“干什么呢?”他很得意,变戏法似的把手一抬,拿出一碟子白菜心。
他说:“淋上些香油,给你们换换口味。”这显然是专给我们一桌吃的。我很感激,觉
得他不仅是孝顺的厨子,还有点慈母行径呢。
食堂左右都是比较高大的瓦房,大概原先是他家的房子。一次,他指着院子里圈着
的几头大猪,低声对我说:“这原先都是我们家的。”
“现在呢?”
他仍是低声:“归公社了——她们妯娌俩当饲养员。”
这是他对我说的“悄悄话”吧?我没说什么。我了解他的心情。
食堂邻近的大妈请我们去看她养的小猪。母猪小猪就养在堂屋里,屋子收拾得干干
净净。母猪和一窝小猪都干净,黑亮黑亮的毛,没一点垢污。母猪一躺下,一群猪仔子
就直奔妈妈怀里,享受各自的一份口粮。大妈说。猪仔子从小就占定自己的“饭碗儿”,
从不更换。我才知道猪可以很干净,而且是很聪明的家畜。
大妈的脸是圆圆的,个儿是胖胖的。我忽然想到她准是食堂里那个清秀老头儿的老
婆,也立即想到一个赶车的矮胖小伙子准是他们的儿子。考试一下,果然不错。我忙不
迭地把新发现报告同伙。以后我经常发现谁是谁的谁:这是伯伯,这是叔叔,这是婶子,
这是大妈,这是姐姐,这是远房的妹妹等等。有位老先生笑我是“包打听”,其实我并
未“打听”,不过发现而已。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好像对他们就认识得更着实。
“蒙娜·丽莎”的爸爸,和管厨房、食堂的两兄弟大概是贫穷的远房兄弟。他家住
两间小土屋。“蒙娜·丽莎”的真名,和村上另几个年龄相近的大姑娘不排行。她面貌
并不像什么“蒙娜·丽莎”。她梳一条长辫子,穿一件红红绿绿的花布棉袄,干活儿的
时候脱去棉袄,只穿一件单布褂子,村上的大姑娘都这样。她的爸爸比较矮小,伛着背
老是干咳嗽。据他告诉我:一次“毛主席派来的学生”派住他家,他把暖炕让给学生,
自己睡在靠边的冷炕上,从此得了这个咳嗽病。我把带下乡的鱼肝油丸全送了他,可是
我怕他营养不良,那两瓶丸药起不了多大作用。他的老伴儿已经去世,大儿子新近应兵
役入伍了,家里还有个美丽的小女儿叫“大芝子”,“蒙娜·丽莎”是家里的主要劳动
力。她很坚决地声明:“我不聘,我要等哥哥回来。”她那位带病的父亲告诉我:他当
初苦苦思念儿子,直放心不下;后来他到部队去探亲一次,受到军官们热情招待,又看
到儿子在部队的生活,也心上完全踏实了。
“大芝子”才八岁左右,比她姐姐长得姣好,皮肤白嫩,双眼皮,眼睛大而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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