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肚子了。那时我睡在缝纫室的高铺上。我尽力绥靖,胃肠却不听调停。独自半夜出
门,还得走半条街才是小学后门,那里才有“五谷轮回所”。我指望闹醒女伴,求她陪
我。我穿好衣服由高处攀援而下,重重地踩在她铺上。她睡得正浓,一无知觉。我不忍
叫醒她,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带个手电悄悄出去。我摸索到通往大厅的腰门,推一推
文风不动,打开手电一看,上面锁着一把大锁呢。只听得旁边屋里杂乱的鼾声,吓得我
一溜烟顺着走廊直往远处跑,经过一个院子,转进去有个大圆洞门,进去又是个院子,
微弱的星光月光下,只见落叶满地,阒无人迹。我想到了学习猫咪,摸索得一片碎瓦,
权当爪子,刨了个坑。然后我掩上土,铺平落叶。我再次攀援上床,竟没有闹醒一个人。
这个关也算过了吧?
第五关是“卫生关”。有两员大将把门:一是“清洁卫生”,二是“保健卫生”。
清洁卫生容易克服,保健卫生却不易制胜。
清洁离不开水。我们那山村地高井深,打了水还得往回挑。我记得五位老先生搬离
第一次借居的老乡家,队长带领我们把他家水缸打满,院子扫净。我们每人带个热水瓶,
最初问厨房讨一瓶开水。后来自家生火,我和女伴凑现成,每晚各带走一瓶,连喝带用。
除了早晚,不常洗手,更不洗脸。我的手背比手心干净些,饭后用舌头迢净嘴角,用手
背来回一抹,就算洗脸。我们整两个月没洗澡。我和女伴承老先生们照应,每两星期为
我们烧些热水,让我们洗头发,洗换衬衣。我们大伙罩衣上的斑斑点点,都在开会时
“干洗”——就是搓搓刮刮,能下的就算洗掉。这套“肮脏经”,说来也怪羞人的,做
到却也是逐点熬炼出来。
要不顾卫生,不理会传染疾病,那就很难做到,除非没有知识、不知提防。食堂里
有个害肺痨的,嗓子都哑了。街上也曾见过一个烂掉鼻子的。我们吃饭得用公共碗筷,
心上嫌恶,只好买一大瓣蒜,大家狠命吃生蒜。好在人人都吃,谁也不嫌谁臭,压根儿
闻不到蒜臭了。有一次,我和女伴同去访问一家有两个重肺病的女人。主人用细瓷茶杯,
沏上好茶待客。我假装喝茶,分几次把茶泼掉。我的女伴全喝了。她可说是过了关,我
却只能算是夹带过去的。
所谓“过五关、斩六将”,其实算不得“过关斩将”。可是我从此颇有自豪感,对
没有这番经验的还大有优越感。
三形形色色的人
我在农村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认识了一个个老大爷、老大妈、小伙子、大姑
娘、小姑娘,他们不复是抽象的“农民阶级”。他们个个不同,就像“知识分子”一样
的个个不同。
一位大妈见了我们说:“真要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毛主席,你们会到我们这
种地方来吗!”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是不是在打官腔呀?
缝纫室里有个花言巧语的大妈。她对我说:
“呀!我开头以为文工团来了呢!我看你拿着把小洋刀挖萝卜,直心疼你。我说:
瞧那小眉毛儿!瞧那小嘴儿!年轻时候准是个大美人儿呢!我说:我们多说说你们好话,
让你们早点儿回去。”她是个地道的“劳动惩罚论”者。
有个装模作样的王嫂,她是村上的异姓,好像人缘并不好。听说她是中农,原先夫
妇俩干活很欢,成立了公社就专会磨洋工,专爱嘀嘀咕咕。她抱怨秫秸秆儿还没分发到
户,嚷嚷说:“你们能用冷水洗手,我可不惯冷水洗手!”我是惯用冷水洗手的,没料
到农村妇女竟那么娇。
我们分队下乡之前,曾在区人民公社胡乱住过一宵。我们清出一间屋子,搬掉了大
堆大堆的农民公费医疗证。因为领导人认为这事难行,农民谁个不带三分病,有了公费
医疗,大家不干活,尽去瞧病了。这件事空许过愿,又取消了。我们入村后第一次开会,
就是通知目前还不行公费医疗。我们下乡的一伙都受到嘱咐,注意农民的反映,向上汇
报。可是开会时群众哑默悄静,一个个呆着脸不吭一声。我一次中午在打麦场上靠着窝
棚打盹儿,我女伴不在旁。有个苍白脸的中年妇女来坐在我旁边,我们就闲聊攀话。她
自说是寡妇,有个十六岁的儿子。她说话斯文得出会意外。她叹息说:“朝令夕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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