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100)

2025-10-10 评论

煤味、人味、孩子屎尿味的屋里舒服得多。每天清早,我能从窗里看到下面空场上生产

队排队出发,高声唱着“社会主义好”。后不久,村里开办了托儿所。托儿所的教室里

摆着一排排小桌子小凳子,前头有个大暖炕。我和女伴儿以及另单位的两个女同志同睡

这个大炕。她们俩起得早,不及和我们见面就去劳动了。我每晨擂着拳头把女伴打醒,

急急穿衣洗漱,一个个娃娃已站满炕前,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们看,我感到自己成了动物

园里的猴子。同炕四人把铺盖卷上,沿墙安放。娃娃们都上炕游戏。一次,我女伴的铺

盖卷儿给一个娃娃骑在上面撒了一大泡溺,幸亏没透入铺盖内部。四人睡这么一个大炕,

够舒服的,尽管被褥有溺湿的危险。

第三关是“饮食关”。我们不属于生产队,吃饭得交钱。我们可以加入干部食堂,

每日两餐,米饭、炒菜,还加一汤,如加入农民食堂,饭钱便宜些,一日三餐,早晚是

稀的,中午是窝头白薯。我们愿意接近老乡们,也不惯吃两顿干饭,所以加入了农民食

堂。老乡们都打了饭回家吃。我们和食堂工作人员在食堂吃。我们七人,正好一桌。早

晚是玉米渣儿煮白薯块,我很欣赏那又稀又腻的粥。窝头也好吃,大锅煮的白薯更好吃。

厨房里把又软又烂的自薯剥了皮,揉在玉米面里,做成的窝头特软。可是据说老乡们嫌

“不经饱”。默存在昌黎乡间吃的是发霉的白薯干磨成的粉,掺合了玉米面做的窝头,

味道带苦。相形之下,我们的饭食该说是很好了。厨师们因我喜爱他们做的饭食,常在

开饭前拣出最软最甜的白薯,堆在灶台上,让我像贪嘴孩子似的站着尽量吃,我的女伴

儿也同吃。可是几位老先生吃了白薯,肚里产生了大量气体,又是噫气,又是泄气。有

一次,一位老先生泄的气足有一丈半长,还摇曳多姿,转出几个调子来。我和女伴儿走

在背后,忍着不敢笑。后来我拣出带下乡的一瓶食母生,给他们“消气”。

我那时还不贪油腻。一次梦里,我推开一碟子两个荷包蛋,说“不要吃。”醒来告

诉女伴,她直埋怨我不吃。早饭时告诉了同桌的老先生,他们也同声怪我不吃,恨不得

叫我端出来放在桌上呢!我们吃了整一个月素食,另一单位的年轻同志淘沟,捉得一大

面盆的小活鱼。厨房里居然烧成可口的干炙小鱼,也给我们开了荤。没料到猫鱼也成了

时鲜美味。我们吃了一个月粗粝之食,想到大米白面,不胜向往。分在稻米之乡的那一

队得知我们的馋劲,忙买些白米,烦房东做了米饭请我们去吃。我像猪八戒似的一丢一

碗饭,连吃两碗,下饭只是一条罐头装的凤尾鱼(我们在“长沟”共买得二罐)和半块

酱豆腐。我生平没吃过那么又香又软的白米饭。

以后,我们一伙都害了馋痨——除了队长,因为他不形于色,我不敢冤他。他很体

察下情,每一二星期总带我们到长沟的饭馆去吃一顿豆浆油条当早饭。我有时直想吃个

双份才饱,可是吃完一份,肚子也填得满满的了。我们曾买得一只大沙锅,放在老先生

住的屋里当炊具,煮点心用。秋天收的干鲜果子都已上市,我们在长沟买些干枣和山楂,

加上两小包配给卖的白糖,煮成酸甜儿的酪,各人拿出大大小小的杯子平均分配一份。

队长很近人情,和大家同事。我的女伴出主意,买了核桃放在火上烧,烧糊了容易敲碎,

核桃仁又香又脆,很好吃。反正什么都很好吃。每晚灯下,我们空谈好吃的东西,叫作

“精神会餐”,又解馋,又解闷,“吃”得津津有味。“饮食关”该算是过了吧?

第四关是“方便关”。这个关,我认为比“饮食关”难过,因为不由自主。我们所

里曾有个年轻同事,下了乡只“进”不“出”,结果出不来的从嘴里出来了。泻药用量

不易掌握,轻了没用,重了很危险,因为可方便的地方不易得。沤“天然肥”的缸多半

太满,上面搁的板子又薄又滑,登上去,大有跌进缸里的危险,令人“战战栗栗,汗不

敢出”——汗都不敢出,何况比汗更重浊的呢!

有一次,食堂供绿豆粉做的面条。我捞了半碗,不知道那是很不易消化的东西,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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