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当姊姊看待。队长是一位谦虚谨慎的老党员。当晚我们在公社打开铺盖,胡乱休
息一宵,第二天清晨,两队就分赴各自的村庄。“蒙娜·丽莎”和“堂吉诃德”就是我
们一到山村所遇见的。
我们那村子很穷,没一个富农。村里有一条大街或通道,连着一片空场。公社办事
处在大街中段,西尽头是天主教堂,当时作粮库用,东尽头是一眼深井,地很高,没有
井栏,井口四周冻着厚厚的冰,村民大多在那儿取水。食堂在街以北,托儿所在街以南。
沿村东边有一道没有水的沟,旁边多半是小土房。砖瓦盖的房子分布在村子各部。村北
是陡峭的山,据说得乘了小驴儿才上得去。出村一二里是“长沟”,那儿有些食用品商
店,还有一家饭馆。
那时候吃饭不要钱。每户人家虽各有粮柜,全是空的。各家大大小小的腌菜缸都集
中在食堂院子里,缸里腌的只是些红的白的萝卜。墙脚下是大堆的生白薯,那是每餐的
主食。
村里人家几乎全是一姓,大概是一个家族的繁衍,异姓的只三四家。
二“过五关,斩六将”
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下乡得过几重关。我借用典故,称为“过五关,斩六将”。
第一关是“劳动关”。公社里煞费苦心,为我们这几个老弱无能的人安排了又不累、
又不脏、又容易的活儿,叫我们砸玉米棒子。我们各备一条木棍,在打麦场上席地坐在
一堆玉米棒子旁边,举棒拍打,把王米粒儿打得全脱落下来,然后扫成一堆,用席子盖
上。和我们同在场上干活的都是些老大娘们,她们砸她们的,和我们也攀话谈笑。八点
开始劳动,实际是八点半,十点就休息,称为“歇攀儿”,该歇十分钟,可是一歇往往
半小时。“歇攀儿”的时候,大家就在场上坐着或站着或歪着,说说笑笑。再劳动不到
一个多钟头又“歇攀儿”了!大家拿着家具——一根木棍,一只小板凳或一方垫子,各
自回家等待吃饭。这些老大娘只赚最低的工分。
有时候我们推独轮车搬运地里的秫秸杂草。我们学会推车,把稳两手,分开两脚,
脚跟使劲登登地走,把袜跟都踩破。我能把秫秸杂草堆得高过自己的脑袋,然后留心推
车上坡,拐个弯,再推下坡,车不翻。
有一次叫我们捆草:把几茎长草捻成绳子,绕住一堆干草,把“绳子”两端不知怎
么的一扭一塞,就捆好了。我不会一扭一塞。大都快黑了,我站在乱草堆里直发愁。可
是生产队副队长(大家称为“大个儿”的)来了,他几下子就把满地乱草全捆得整整齐
齐。
有几次我们用小洋刀切去萝卜的缨子并挖掉长芽的“根据地”,然后把萝卜搬运入
窖。我们第一天下乡,就是干这个活。我们下乡干的全是轻活儿,看来“劳动关”,对
我们是虚掩着的,一走就“过”,不必冲杀。
第二关是“居住关”。记得看过什么《清宫外史》,得知伺候皇上,每日要问:
“进得好?出得好?歇得好?”“进”、“出”、“歇”在乡间是三道重关。“歇”原
指睡眠,在我们就指“居住”;“进”和“出”就指下文的“饮食”和“方便”。
农民让出一个大炕,给五位老先生睡。后来天气转冷,村里腾出一间空房,由我们
打扫了糊上白绵纸,买了煤,生上火,我们一伙就有了一个家。但我和女伴儿只是“打
游击”。社里怕冻了我们,让我们睡在一位工人大嫂家。工人有钱买煤,她家睡的是暖
炕。可是没几天,工人回家度假,党支部书记肖桂兰连夜帮我们搬走,在一间空屋里尘
上扑鼻的冷炕上暂宿一宵,然后搬入公社缝纫室居住。缝纫室里有一张竹榻,还有一块
放衣料什物的木板,宽三尺,长六七尺,高高架在墙顶高窗底下,离地约有二米。得登
上竹榻,再蹬上个木桩子,攀援而上;躺下了当然不能翻身,得挨着墙一动不动,否则
会滚下来。我的女伴说:“对不起,我不像你身体轻,我又睡得死,而且也爬不上;我
只好睡下铺。”我想,假如她睡上铺,我准为她愁得彻夜不眠。所以,理所当然,我睡
了上铺。反正我经常是半睡半醒地过夜。窗隙凉风拂面,倒很清新,比闷在工人大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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