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帽子,平面是雪白的衬帽,下面又有一只小黑帽。黑衣黑裙下还有一条黑衬裙,下面
是雪白的衬衣衬裙,里面是黑衣黑裤。帽子真有三一旁,不声不响。这路车的头几站没
有旁的乘客,司机和售票员和我的同伙有说有笑,我总是默默无言。有一次,售票员忍
着笑,无限同情地讲他同事某某:“伊肚皮痛啦”,一天找错了不知多少钱,又不能下
车。我忽然觉得他们不是什么“开车的”、“卖票的”,而是和我一样的人。我很自然
地加入他们的圈子。他们常讲今天某人家里有什么事,待会儿得去替他;或是某人不善
心算,老找错钱,每天赔钱;又讲查帐的洋人怎么利害等等。我说话不多,也许他们觉
得我斯文些,不过我已成了他们的同伙。
这路车渐入闹市,过大马路永安公司是最热闹的一段。我有一次要到永安公司买东
西,预先站在司机背后等下车。车到站,我却忘了下车;等车开了,我忽然“啊呀”一
声。司机并不回头,只问“那能啦?”我说忘了下车。他说:“勿要紧,送依到门口。”
永安公司的大门在交叉路口,不准停车的。可是司机把车开得很慢,到了那里,似停非
停的停了一下。他悄悄儿把铁栅拉开一缝,让我溜下乍,电车就开了。我曾由有轨电车
送到永安公司门口,觉得大可自诩。
一九九一年三月
一受社会主义教育
我们初下乡,同伙一位老先生遥指着一个农村姑娘说:“瞧!她像不像蒙娜·丽
莎?”
“像!真像!”
我们就称她“蒙娜·丽莎”。
打麦场上,一个三角窝棚旁边,有位高高瘦瘦的老者,撑着一支长竹竿,撅着一撮
胡子,正仰头望天。另一位老先生说:
“瞧!堂吉诃德先生!”
“哈!可不是!”
我们就称他“堂吉诃德”。
那是一九五八年“拔白旗”后、“大跃进”时的十月下旬,我们一伙二十来人下乡
去受社会主义教育,改造自我。可是老先生们还没脱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眼镜,反而
凭主观改造农村人物呢!
据说四十五岁以上的女同志免于下乡。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眼看年轻同志们
“老张”“小王”彼此好亲近,我却总是个尊而不亲的“老先生”,我也不能自安呀!
下乡当然是“自愿”的。我是真个自愿,不是打官腔;只是我的动机不纯正。我第
一很好奇。想知道土屋茅舍里是怎样生活的。第二,还是好奇。听说,能不能和农民打
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线。我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
下乡当然有些困难。一家三口,女儿已下厂炼钢。我们夫妇要下乡自我锻炼,看家
的“阿姨”偏又是不可靠的。默存下乡比我迟一个月,我不能亲自为他置备行装,放心
不下。我又有点顾虑,怕自己体弱年老,不能适应下乡以后的集体生活。可是,解放以
前,艰苦的日子也经过些,这类鸡毛蒜皮算不得什么。
十月下旬,我们一行老老少少约二十人,由正副两队长带领下乡。我很守规矩,行
李只带本人能负担提携的,按照三个月的需要,尽量精选。长途汽车到站,把我们连同
行李撇在路旁。我跟着较年轻的同伙,掮起铺盖卷,一手拿提包,一手拿网袋,奋勇追
随;可是没走几步,就落在后面,拼命赶了一程,精疲力竭,只好停下。前面的人已经
不见了,路旁守着行李的几位老先生和女同志也不见了。找不敢放下铺盖卷,怕不能再
举上肩头。独立在田野里,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慨。幸喜面前只有一条
路。我咬着牙一步步慢慢走,不多远就看见拐弯处有一所房屋,门口挂着“人民公社”
的牌子,我那些同伙正在门口休息。我很不必急急忙忙,不自量力。后面几位老先生和
女同志们,留一二人看守行李,他们大包小件扛着抬着慢慢搬运,渐渐地都齐集了。
那半天我们在公社休息,等候正副队长和公社干部商定如何安插我们。我们分成两
队。一队驻在富庶的稻米之乡,由副队长带领;一队驻在贫瘠的山村,由正队长带领。
我是分在山村的,连同队长共五男二女。男的都比我年长,女的比我小,可是比我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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