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街道查户口,她只好闻风躲避。她叹气说:“人家过节快活,就我苦,像个没处藏
身的逃犯。”
那时候我们住一间办公室,顺姐住她儿子家,每天到我家干活,早来晚归。她一天
早上跑来,面无人色,好像刚见了讨命鬼似的。原来她在火车站附近看见了她家的大小
姐。我安慰她说,不要紧,北京地方大,不会再碰见。可是大小姐晚上竟找到她弟弟家
里,揪住顺姐和她吵闹,怪她卖掉了乡间的房子家具。她自己虽是“黑人”,却毫无顾
忌地向派出所去告顺姐,要找她还帐。派出所就到顺姐儿子家去找她。顺姐是积威之下,
见了大小姐的影子都害怕的。派出所又是她逃避都来不及的机关。可是逼到这个地步,
她也直起腰板子来自卫了。乡间的房子是她花钱造的,家具什物是她置备的,“老太婆”
的遗产她分文未取,因为“剥削来的财物她不要”。顺姐虽然钝口笨舌,只为理直气壮,
说话有力。她多次到派出所去和大小姐对质,博得了派出所同志的了解和同情。顺姐转
祸为福,“黑人”从此出了官,也就不再急于恢复户籍了。反正她在我们家,足有粮食
可吃。到“四人帮”下台,她不但立即恢复户籍,她错划的阶级,那时候也无所谓了。
我们搬入新居,她来同住,无忧无虑,大大发福起来,人人见了她就说她“又胖
了”。我说:“顺姐,你得减食,太胖了要多病的。”她说:“不行呢,我是饿怕了的,
我得吃饱呢!”
顺姐对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爱面子、遮遮掩掩。她告诉我,她随母逃荒出来,曾在别
人家当丫头,可是她都不乐意,她最喜欢这个地主家,因为那里有吃有玩,最自在快活。
她和同伙的丫头每逢过节,一同偷酒喝,既醉且饱,睡觉醒来还晕头晕脑,一身酒气,
不免讨打,可是她很乐。
原来她就是为贪图这点“享受”,“自由恋爱”了。从此她丧失了小丫头所享受的
那点子快活自在,成了“幺幺”。她说自己“觉悟了”,确也是真情。
她没享受到什么,身体已坏得不能再承受任何享受。一次她连天不想吃东西。我急
了。我说:“顺姐,你好好想想,你要吃什么?”
她认真想了一下,说:“我想吃个‘那交’(辣椒)呢。”
“生的?还是干的?”
“北阳台上,泡菜坛子里的。”
我去捞了一只最长的红辣椒,她全吃下,说舒服了。不过那是暂时的。不久她大病,
我又一次把她送入医院。这回是割掉了胆囊。病愈不到两年,曲张的静脉裂口,流了一
地血。这时她家境已经很好,她就告老回家了。
现在她的儿女辈都工作顺利,有的是厂长,有的是经理,还有两个八级工。折磨她
的那位大小姐,“右派”原是错划;她得到落实政策,飞往国外去了。顺姐现在是自己
的主人了,逢时过节,总做些我爱吃的菜肴来看望我。称她“顺姐”的,只我一人了。
也许只我一人,知道她的“自由恋爱”;只我一人,领会她“我也觉悟了呢”的滋味。
一九九一年一月
我时常听人吹牛,豪言壮语,使我自惭渺小。我也想吹吹牛“自我伟大”一番,可
是吹来却“鬼如鼠”。因为只是没发酵的死面,没一点空气。记下三则,聊供一笑。
第一则
我小时,在天主教会办的启明女塾上学,住宿在校。我们一群小女孩儿对姆姆(修
女)的衣着颇有兴趣。据说她们戴三只帽子,穿六条裙子。我恨不能看看三只帽子和六
条裙子是怎么穿戴的。
启明称为“外教学堂”,专收非教徒学生。天主教徒每年春天上佘山瞻礼,启明也
组织学生上余山。我两个姐姐都去,可是小孩子是不参加的。我当时九岁,大姐姐不放
心扔下我一人在校,教我找“校长姆姆”去“问准许”——就是要求去,问准不准。校
长姆姆很高兴,一日答应。我就跟着穿裙子的大同学同去。
带队的是年老的锦姆姆,她很喜欢我,常叫我“小康康”。我们乘小船到佘山,上
山“拜苦路”等等,下山回船休息,第二天就回校。当晚沿着船舱搭铺,两人合睡一铺,
锦姆姆带我睡。她等大伙都睡下,才在洋油灯下脱衣服。我装睡,眯着眼偷看。她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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