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97)

2025-10-10 评论

日,街道查户口,她只好闻风躲避。她叹气说:“人家过节快活,就我苦,像个没处藏

身的逃犯。”

那时候我们住一间办公室,顺姐住她儿子家,每天到我家干活,早来晚归。她一天

早上跑来,面无人色,好像刚见了讨命鬼似的。原来她在火车站附近看见了她家的大小

姐。我安慰她说,不要紧,北京地方大,不会再碰见。可是大小姐晚上竟找到她弟弟家

里,揪住顺姐和她吵闹,怪她卖掉了乡间的房子家具。她自己虽是“黑人”,却毫无顾

忌地向派出所去告顺姐,要找她还帐。派出所就到顺姐儿子家去找她。顺姐是积威之下,

见了大小姐的影子都害怕的。派出所又是她逃避都来不及的机关。可是逼到这个地步,

她也直起腰板子来自卫了。乡间的房子是她花钱造的,家具什物是她置备的,“老太婆”

的遗产她分文未取,因为“剥削来的财物她不要”。顺姐虽然钝口笨舌,只为理直气壮,

说话有力。她多次到派出所去和大小姐对质,博得了派出所同志的了解和同情。顺姐转

祸为福,“黑人”从此出了官,也就不再急于恢复户籍了。反正她在我们家,足有粮食

可吃。到“四人帮”下台,她不但立即恢复户籍,她错划的阶级,那时候也无所谓了。

我们搬入新居,她来同住,无忧无虑,大大发福起来,人人见了她就说她“又胖

了”。我说:“顺姐,你得减食,太胖了要多病的。”她说:“不行呢,我是饿怕了的,

我得吃饱呢!”

顺姐对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爱面子、遮遮掩掩。她告诉我,她随母逃荒出来,曾在别

人家当丫头,可是她都不乐意,她最喜欢这个地主家,因为那里有吃有玩,最自在快活。

她和同伙的丫头每逢过节,一同偷酒喝,既醉且饱,睡觉醒来还晕头晕脑,一身酒气,

不免讨打,可是她很乐。

原来她就是为贪图这点“享受”,“自由恋爱”了。从此她丧失了小丫头所享受的

那点子快活自在,成了“幺幺”。她说自己“觉悟了”,确也是真情。

她没享受到什么,身体已坏得不能再承受任何享受。一次她连天不想吃东西。我急

了。我说:“顺姐,你好好想想,你要吃什么?”

她认真想了一下,说:“我想吃个‘那交’(辣椒)呢。”

“生的?还是干的?”

“北阳台上,泡菜坛子里的。”

我去捞了一只最长的红辣椒,她全吃下,说舒服了。不过那是暂时的。不久她大病,

我又一次把她送入医院。这回是割掉了胆囊。病愈不到两年,曲张的静脉裂口,流了一

地血。这时她家境已经很好,她就告老回家了。

现在她的儿女辈都工作顺利,有的是厂长,有的是经理,还有两个八级工。折磨她

的那位大小姐,“右派”原是错划;她得到落实政策,飞往国外去了。顺姐现在是自己

的主人了,逢时过节,总做些我爱吃的菜肴来看望我。称她“顺姐”的,只我一人了。

也许只我一人,知道她的“自由恋爱”;只我一人,领会她“我也觉悟了呢”的滋味。

一九九一年一月 

我时常听人吹牛,豪言壮语,使我自惭渺小。我也想吹吹牛“自我伟大”一番,可

是吹来却“鬼如鼠”。因为只是没发酵的死面,没一点空气。记下三则,聊供一笑。

第一则

我小时,在天主教会办的启明女塾上学,住宿在校。我们一群小女孩儿对姆姆(修

女)的衣着颇有兴趣。据说她们戴三只帽子,穿六条裙子。我恨不能看看三只帽子和六

条裙子是怎么穿戴的。

启明称为“外教学堂”,专收非教徒学生。天主教徒每年春天上佘山瞻礼,启明也

组织学生上余山。我两个姐姐都去,可是小孩子是不参加的。我当时九岁,大姐姐不放

心扔下我一人在校,教我找“校长姆姆”去“问准许”——就是要求去,问准不准。校

长姆姆很高兴,一日答应。我就跟着穿裙子的大同学同去。

带队的是年老的锦姆姆,她很喜欢我,常叫我“小康康”。我们乘小船到佘山,上

山“拜苦路”等等,下山回船休息,第二天就回校。当晚沿着船舱搭铺,两人合睡一铺,

锦姆姆带我睡。她等大伙都睡下,才在洋油灯下脱衣服。我装睡,眯着眼偷看。她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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