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96)

2025-10-10 评论

“‘他’用的就是这种爽身粉呢。蓝腰牌,就是这个牌子呢。”

大约她闻到了这种爽身粉的香,不由得想起死去的丈夫,忘了自己摩挲的是我的皮

肉了。我当时虽然没有心情喜笑,却不禁暗暗好笑,又不忍笑她。从前听她自称“我们

是自由恋爱”,觉得滑稽,这时我只有怜悯和同情了。

红卫兵要到她家去“造反”,同院住户都教她控诉她家的大小姐。顺姐事先对我说:

“赶下乡去劳动我不怕,我倒是喜欢在地里劳动。我就怕和大小姐在一块儿。”那位大

小姐口才很好,红卫兵去造反,她出来侃侃而谈,把顺姐一把拖下水。结果,大小姐和

她的子女、她的妈妈,连同顺姐,一齐给赶回家乡。顺姐没有控诉大小姐,也没为自己

辩白一句。

“文革”初期,我自忖难免成为牛鬼蛇神,乘早把顺姐的银行存单交还她自己保管。

她已有七百多元存款。我教她藏在身边,别给家人知道,存单的帐号我已替她记下,存

单丢失也不怕,不过她至少得告知自己的儿子(她儿子忠厚可靠,和顺姐长得最像)。

我下干校前曾偷偷到她家去探看,同院的人说“全家都给轰走了”。我和顺姐失去了联

系。

有一天,我在街上走,忽有个女孩子从我后面窜出来,叫一声“钱姨妈”。我回脸

一看,原来是顺姐的小女儿,她毕业后没升学,分配在工厂工作。据说,他们兄妹三况

都在工作的单位寄宿。我问起她家的人,说是在乡下。她没给我留个地址就走了。

我从干校回京,顺姐的两个女儿忽来看我,流泪说:她们的妈病得要死了,“那个

妈妈”已经去世,大姐跑得不知去向了。那时,他们兄妹三个都已结婚。我建议她们姐

妹下乡去看看(因为她们比哥哥容易请假),如有可能,把她们的妈接回北京治病。她

们回去和自己的丈夫、哥嫂等商量,三家凑了钱(我也搭一份),由她们姐妹买了许多

赠送乡村干部的礼品,回乡探母。不久,她们竟把顺姐接了出来。顺姐头发全都灰白了,

两目无光,横都不横了,路也不能走,由子女用自行车推着到我家。她当着儿女们没多

说话。我到她住处去看她,当时家里没别人,经我盘问,才知道她在乡间的详细情况。

大小姐一到乡间,就告诉村干部顺姐有很多钱。顺姐只好拿出钱来,盖了一所房子,

置买了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又分得一块地,顺姐下地劳动,养活家里人。没多久,“姐

姐”投水自尽了,大小姐逃跑几次,抓回来又溜走,最后她带着女儿跑了,在各地流窜,

撩下个儿子给顺姐带。顺姐干惯农活,交了公粮,还有余裕,日子过得不错。只是她旧

病复发,子宫快要脱落,非医治不可。这次她能回京固然靠了礼品,她两个女儿也表现

特好。虽然从没下过乡,居然下地去劳动。顺姐把房子连同家具半送半卖给生产队,把

大小姐的儿子带回北京送还他父亲。村干部出一纸证明,表扬顺姐劳动积极,乐于助人

等等。

顺姐在乡间重逢自己的哥哥。哥哥诧怪说:“我们都翻了身,你怎么倒翻下去了

呢?”村干部也承认当初把她错划了阶级,因为她并非小老婆,只是个丫头,当地人都

知道的。这个地主家有一名轿夫、一名厨子还活着,都可作证。“文革”中,顺姐的大

女儿因出身不好,已退伍转业。儿子由同一缘故,未得申请入党。儿女们都要为妈妈要

求纠正错划,然后才能把她的户口迁回北京。

他们中间有“笔杆子”,写了申请书请我过目。他们笔下的顺姐,简直就是电影里

的“白毛女”。顺姐对此没发表意见。我当然也没有意见。他们为了纠正错划的阶级,

在北京原住处的居委和乡村干部两方双管齐下,送了不少“人事”。儿子女儿还特地回

乡一次。但事情老拖着。村干部说:“没有问题,只待外调,不过一时还没有机会。”

北京街道上那位大娘满口答应,说只需到派出所一谈就妥。我怀疑两方都是受了礼物,

空口敷衍。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事情还是拖延着。街道上那位大娘给人揭发了受贿

的劣迹;我也看到村里一个不知什么职位的干部写信要这要那。顺姐进医院动了手术,

病愈又在我家干活。她白花了两三年来攒下的钱,仍然是个没户口的“黑人”。每逢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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