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95)

2025-10-10 评论

她们把她送进医院,动了一个不小的手术,花了不少钱——这就是她欠的债,天天在偿

还。

顺姐叙事交代不清,代名词所指不明,事情发生的先后也没个次序,得耐心听,还

得费很多时间。经我提纲挚领地盘问,知道她在地主家当丫头时,十四岁就怀孕了。地

主家承认她怀的是他们家的子息,拿出三十元给顺姐的男家退婚,又出三十元给顺姐的

妈,把她买下来。顺姐是个“没工钱、白吃饭的”。她为主人家生儿育女,贴身伺候主

人主妇,也下地劳动。主人家从没给过工资,也没有节赏,也没有月例钱,只为她做过

一身绨料的衣裤。(这大约是生了儿子以后吧?)她吃饭不和主人同桌,只站在桌旁伺

候,添汤添饭,热天还打扇。她是个三十元卖掉终身的女奴。我算算她历年该得的最低

工资,治病的费用即使还大几倍,还债还绰有余裕。她一天帮三家,赚的钱(除了我为

她存的私房)全供家用开销。抚育她儿女的,不是她,倒是她家的大小姐吗?

看来,大小姐准料定顺姐有私蓄,要逼她吐出来;叫她眼看儿女还债,少不得多拿

出些钱来补贴儿女。顺姐愁的是,二经法院判决,有案可稽,她的子女也就像她一样,

老得还债了。

我问顺姐,“你说的事都有凭有据吗?”

她说:“都有呢。”大小姐到手的一注注款子,何年何月,什么名目,她历历如数

家珍。

我说:“顺姐,我给你写个状子,向中级人民法院上诉,怎么样?我也能写状子。”

她快活得像翻译文章里常说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按她的意思替她上诉。我摆出大量事实,都证据确凿,一目了然。摆出了这些事

实,道理不讲自明。中级法院驳回大小姐的原诉,判定顺姐的子女没有义务还债;但如

果出于友爱,不妨酌量对他们的姐姐给些帮助。

我看了中级法院的判决,十分惬意,觉得吐了一口气。可是顺姐并不喜形于色。我

后来猜想:顺姐为这事,一定给大小姐罚跪,吃了狠狠的一顿嘴巴子呢。而且她的子女

并不感谢她。他们自愿每月贴大姐一半工资。

我设身处地,也能体会那位大小姐的恚恨,也能替她暗暗咒骂顺姐:“我们好好一

个家!偏有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贱丫头,眼睛横呀横的,扁着身于挤进我们家来。你算挣

气,会生儿子!我妈妈在封建压力下,把你的子女当亲生的一般抚养,你还不心足?财

产原该是我的,现在反正大家都没有了,你倒把陈年宿帐记得清楚?”

不记得哪个节日,顺姐的儿女到我家来了。我指着顺姐问他们:“她是你们的生身

妈妈,你们知道不知道?”

他们愕然。他们说不知道。能不知道吗?我不能理解。但他们不知道,顺姐当然不

敢自己说啊。

顺姐以后曾说,要不是我当面说明,她的子女不会认她做妈。可思顺姐仍然是个

“幺幺”。直到文化大革命,顺姐一家(除了她的一子二女)全给赶回家乡,顺姐的

“姐姐”去世,顺姐九死一生又回北京,她的子女才改口称“妈妈”。不过这是后话了。

顺姐日夜劳累,又不得睡觉,腿上屈曲的静脉胀得疼痛,不能站立。我叫她上协和

医院理疗,果然有效。顺姐觉得我花了冤钱,重活儿又不是我家给她干的。所以我越叫

她休息,她越要卖命。结果,原来需要的一两个疗程延伸到两三个疗程才见效。我说理

疗当和休息结合,她怎么也听不进。

接下就来了“文化大革命”。院子里一个“极左大娘”叫顺姐写我的大字报。顺姐

说:写别的太太,都可以,就这个太太她不能写。她举出种种原因,“极左大娘”也无

可奈何。我陪斗给剃了半个光头(所谓阴阳头),“极左大娘”高兴得对我们邻居的阿

姨说:“你们对门的美人子,成了秃瓢儿了!公母俩一对秃瓢儿!”那位阿姨和我也有

交情,就回答说:“这个年头儿,谁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呢!”顺姐把这话传给我听,安

慰我说:“到这时候,你就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不过,还是好人多呢。”我常

记着她这句话。

红卫兵开始只剪短了我的头发。顺姐为我修齐头发,用爽身粉掸去头发楂子,一面

在我后颈和肩背上轻轻摩挲,摩挲着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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