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94)

2025-10-10 评论

我说:“你问她自己嘛。”

“我问她了,她不肯说。”她口齿清楚斩截。

我说:“那么,我没有义务向你报告,你也没有权利来调查我呀。”

她很无礼地说:“唷!你们倒是相处得很好啊!”

我说:“她工作好,我很满意”。

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她坐了一会儿,只好告辞。

这位大小姐,和顺姐的大女儿长得比较相像。我因此猜想:她们的爸爸准是个文秀

的少爷。顺姐年轻时准也是个玲珑的小丫头。

据顺姐先后流露,这位大小姐最利害,最会折磨人。顺姐的“姐姐”曾给她儿子几

件新衬衫。大小姐想起这事,半夜三更立逼顺姐开箱子找出来退还她。顺姐常说,她干

活儿不怕累,只求晚上睡个好觉。可是她总不得睡。这位大小姐中午睡大觉,自己睡足

了,晚上就折腾顺姐,叫她不得安宁。顺姐睡在她家堆放箱笼什物的小屋里。大小姐随

时出出进进,开亮了电灯,翻箱倒柜。据同住一院的邻居传出来,这位小姐经常半夜里

罚顺姐下跪、打她耳光。我料想大小姐来我家凋查顺姐工资的那天晚上,顺姐准罚跪并

吃了耳光。可是她没有告诉我。

顺姐常强调自己来北京之前,在家乡劳动多年,已经脱掉地主的帽子。据她后来告

诉我,全国解放时,她家大小姐在北京上大学,立即把她妈妈接到北京(她就是个逃亡

地主婆)。她丈夫没有被镇压,只是拘捕入狱,死在监牢里了。顺姐顶缸做了地主婆。

当时她的小女儿出生不久,她就下地劳动,得了子宫高度下垂症。这就是她治病花了不

少钱的缘故。她虽然动了手术,并没有除净病根。顺姐不懂生理学,只求干脆割除病根,

就可以轻轻松松干活儿,她还得了静脉曲张的病,当时也没理会,以为只需把曲曲弯弯

的筋全部抽掉就行。

我常夸顺姐干活勤快利索,可当劳模。她叹气说,她和一个寡妇亲戚都可以当上劳

模,只要她们肯改嫁。她们俩都不肯。想娶顺姐的恰巧是管她劳动的干部,因为她拒绝,

故意刁难她,分配她干最重的活儿,她总算都顶过来了。我问她当时多少年纪。她才三

十岁。

她称丈夫为“他”,有时怕我不明白,称“他们爹”或“老头子”。她也许为“他”

开脱地主之罪,也许为了卖弄“他”的学问,几次对我说,“他开学校,他是校长呢!”

又说,她的“公公”对待下人顶厚道,就只“老太婆”利害。(顺姐和我逐渐熟了,有

时不称“姐姐”,干脆称“老太婆”或“老婆子”。)这位太太是名门之女,有个亲妹

妹在英国留学,一直没有回国。

有一天,顺姐忽来向我报喜,她的大女儿转正了,穿上军装了,也升了级,加了工

资。我向她贺喜,她却气得淌眼抹泪。

“一家人都早已知道了,只瞒我一个呢!”

她的子女,一出世就由大太太抱去抚养:孩子只认大太太为“妈妈”,顺姐称为

“幺幺”(读如“夭”),连姨娘都不是。他们心上怎会有什么“幺幺”啊!

不久后,她告诉我,她家大小姐倒运了,那离了婚的丈夫犯下错误,降了级,工资

减少了,判定的赡养费也相应打了折扣。大小姐没好气,顺姐难免多受折磨。有一天,

她满面忧虑,又对我说起还债,还给我看一份法院的判决书和一份原告的状子。原来她

家大小姐向法院告了一状,说自己现在经济困难,她的弟弟妹妹都由她抚育成人,如今

二人都已工作,该每月各出一半工资,偿还她抚养的费用。这位小姐笔头很健,状子写

得头头是道。还说自己政治上处于不利地位,如何处处受压。法院判令弟妹每月各将工

资之半,津贴姐姐的生活。我仔细看了法院的判决和原告的状子,真想不到会有这等奇

事。我问顺姐:

“你的孩子是她抚养的吗?”

顺姐说,大小姐当大学生时期,每年要花家里多少多少钱;毕业后以至结婚后,月

月要家里贴多少多少钱,她哪里抚养过弟弟妹妹呢!她家的钱,她弟弟妹妹就没份吗?

至于顺姐欠的债,确是欠了。她顶缸当地主婆,劳累过度,得了一身病;等到脱掉地主

的帽子,她已经病得很厉害,当时丈夫已经去世,她带了小女儿,投奔太太和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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