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吃菜”。什么菜呢?荤的素的都有,听来很丰盛。
“等着你回家吃吗?”
她含糊其辞。经我追问,她说回家很晚,家里已经吃过晚饭了。
“给你留着菜吗?”
她又含含糊糊。我料想留给她的,只是残羹冷炙和剩饭了。
我看不过她冷风里啃个干馒头当早饭。我家现成有多余的粥、饭、菜肴和汤汤水水,
我叫她烤热了馒头,吃煮热的汤菜粥饭。中午就让她吃了饭走。这是她和我交情的开始。
她原先每星期的上午分别在几家做,逐渐把每个上午都归并到我家来。
她家人口不少。“姐姐”有个独生女,最高学府毕业,右派分子,因不肯下乡改造,
脱离了岗位。这位大小姐新近离婚,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归她抚养,离异的丈夫每
月给赡养费。顺姐自己有个儿子已高中毕业,在工厂工作;大女儿在文工团,小女儿在
上学。
我问顺姐:“你‘姐姐’早饭也吃个馒头吗?”
“不,她喝牛奶。”
“白牛奶。”
“加糖。”
“还吃什么呢?”
“高级点心。”
那时候还在“三年困难”期间,这些东西都不易得。我又问别人吃什么,顺姐支吾
其辞,可是早饭、午饭各啃一个冷馒头的,显然只顺姐一人。
“你的钱都交给‘姐姐’?”
“我还债呢,我看病花了不少钱呢。”
我当时没问她生什么病,只说:“她们都不干活儿吗?”
她又含含糊糊,只说:“也干。”
有一天,她忽从最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烂的银行存折给我看,得意地说:
“我自己存的钱呢!”
我一看存折是“零存零取”,结余的钱不足三元。她使我想起故事里的“小癫子”
把私房钱藏在嘴里,可惜存折不能含在嘴里。
我说:“你这存折磨得字都看不清了,还是让我给你藏着吧。”
她大为高兴,把存折交我保管。她说,她只管家里的房租、水电、煤火,还有每天
买菜的开销;多余的该是她的钱。她并不花钱买吃的,她只想攒点儿钱,梦想有朝一日
攒得一笔钱,她就是自己的主人了。我因此为她加了工资,又把过节钱或大热天的双倍
工资等,都让她存上。她另开了一个“零存整取”的存单。
每逢过节,她照例要求给假一天。我说:“你就在我家过节不行吗?”她又大为高
兴,就在我家过节,还叫自己的两个女儿来向我拜节。她们俩长得都不错,很斯文,有
点拘谨,也带点矜持。顺姐常夸她大女儿刻苦练功,又笑她小女儿“虚荣呢”。我给顺
姐几只半旧的手提包,小女儿看中一只有肩带的,挂在身上当装饰。我注意到顺姐有一
口整齐的好牙齿,两颊两笑涡,一对耳朵肥厚伏贴,不过鼻子太尖瘦,眼睛大昏浊,而
且眼睛是横的。人眼当然是横生的,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叫人觉得是横的,我也说不明
白。她的大女儿身材苗条,面貌秀丽;小女儿是娇滴滴的,都有一口好牙齿。小女儿更
像妈妈;眼神很清,却也横。
顺姐常说我喝水太多,人都喝胖了。
我笑问:“你胖还是我胖?”
她说:“当然你胖啊!”
我的大棉袄罩衣,只能作她的紧身衬衣。我瞧她裤子单薄,给了她一条我嫌太大的
厚毛裤,她却伸不进腿去,只好拆了重结。我笑着拉了她并立在大镜子前面,问她谁胖。
她惊奇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从未见过这种发胖的女人。我自从见了她的女儿,才
悟到她心目中的自己,还像十几岁小姑娘时代那么苗条、那么娇小呢。
我为她攒的钱渐渐积到一百元。顺姐第一次见到我的三姐姐和七妹妹,第一句话都
是“太太给我攒了一百块钱呢!”说是我为她攒的也对,因为都是额外多给的。她名义
上的工资照例全交给“姐姐”。她的存款逐渐增长,二百,三百,快到四百了,她家的
大小姐突然光临,很不客气,岸然进来,问:
“我们的顺姐在你家做吧?”
她相貌端庄,已是稍为发福的中年人了,虽然家常打扮,看得出她年轻时准比顺姐
的大女儿还美。我请她进来,问她有什么事。
她傲然在沙发上一坐,问我:“她每月工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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