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宾四先生没有回信,也没有赴请。如果他不忆念故乡,故乡却没有忘记他,所
以我把此信附录于后。
一九九一年一月
宾四宗老大师道座:契阔暌违,忽五十载。泰山仰止,鲁殿岿存,远播芳声,时殷
遐想。前岁获睹大著忆旧一编,追记先君,不遗狂简,故谊亲情,感均存殁。明年苏州
市将举行建城二千五百年纪念大会。此间人士金以公虽本贯吾邑,而梓乡与苏接壤,处
廉让之间,又卜宅吴门,乃古方志所谓“名贤侨寓”。且于公钦心有素,捧手无缘,盛
会适逢,良机难得,窃思届时奉屈贲临,以增光宠,俾遂瞻对。区区之私,正复齐心同
愿。“旧国旧乡,望之畅然,而况于闻闻见见”,庄生至言,当蒙忻许,渴盼惠来。公
家别具专信邀请,敬请片楮,聊申劝驾之微忱。衬拳边鼓,力薄而意则深也。即叩春安
不备。
宗末钟书上
杨绛同候
一九八五年二月三日
那天恰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我在卧房窗前伏案工作。顺姐在屋里拖地,墩布作在
地下,她倚着把儿,一心要引诱我和她说话。
“太太”(她很固执,定要把这个过时的尊称强加于我),“你今晚去吃喜酒吗?”
我说:“没请我。”
“新娘子已经来了,你没看见吗?”
“没看。”
“新郎五十,新娘子才十九!”
我说:“不,新郎四十九。”我还是埋头工作。
顺姐叹息一声,没头没脑地说:“新娘子就和我一样呢!”
我不禁停下笔,抬头看着她发愣。人家是年轻漂亮、华衣美服的风流人物,顺姐却
是个衣衫褴褛、四十来岁的粗胖女佣,怎么“一样”呢?
顺姐看出她已经引起我的兴趣,先拖了几下地,缓缓说:
“我现在也觉悟了呢!就是贪享受呢!”(顺姐的乡音:“呢”字用得特多。)
我认为顺姐是最勤劳、最肯吃苦的人。重活儿、脏活儿她都干,每天在三个人家帮
佣,一人兼挑几人的担子。她享受什么?
顺姐曾告诉我,她家有个“姐姐”。不久我从她的话里发现:她和“姐姐”共有一
个丈夫,丈夫已去世。“姐姐”想必是“大老婆”的美称。随后我又知道,她夫家是大
地主——她家乡最大的地主。据她告诉我,她是随她妈妈逃荒要饭跑进那个城市的。我
不免诧怪:“‘姐姐’思想解放,和顺姐姐妹相称了?”可是我后来渐渐明白了,所谓
“姐姐”,只是顺姐对我捏造的称呼,她才不敢当面称“姐姐”。
我说:“你怎么贪享受啊?”
她答非所问,只是继续说她自己的话:
“我自己愿意的呢!我们是自由恋爱呢!”
我忍不住要笑。我诧异说:“你们怎么自由恋爱呢?”我心想,一个地主少爷,一
个逃荒要饭的,哪会有机会“自由恋爱”?
她低头拖几下地,停下说:
“是我自己愿意的呢。我家里人都反对呢。我哥哥、我妈妈都反对。我是早就有了
人家的,可是我不愿意——”
“你定过亲?怎么样的一个人?”
“就那么个人呢。我不愿意,我是自由恋爱的。”
“你怎么自由恋爱呢?”我想不明白。
“嗯,我们是自由恋爱的。”她好像怕我不信,加劲肯定一句。
“你们又不在一个地方。”
“在一块儿呢!”她立即回答。
我想了一想,明白了,她准是在地主家当丫头的。我没有再问,只觉得很可笑:既
说“贪享受”,又说什么“自由恋爱”。
我认识顺姐,恰像小孩子玩“拼板”:把一幅图板割裂出来的大小碎片凑拼成原先
的图西。零星的图片包括她自己的倾诉,我历次和她的问答,旁人的传说和她偶然的吐
露。我由这一天的谈话,第一次拼凑出一小部分图面。
她初来我家,是我们搬到干面胡同那年的冬天。寒风凛冽的清早,她拿着个隔宿的
冷馒头,顶着风边走边吃。这是她的早饭。午饭也是一个干冷的馒头,她边走边吃,到
第二家去,专为这家病人洗屎裤子,因为这家女佣不肯干这事。然后她又到第三家去干
一下午活儿,直到做完晚饭,洗过碗,才回自己家吃饭。我问她晚上吃什么。她说“吃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杨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