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图个啥呀?”她正是荧屏上表扬的“默默奉献”者。她大约“默默奉献”了整一辈
子,没受过表扬。
村上还有个“挂过彩”的退伍军人。他姓李,和村上人也不是同姓。我忘了他的名
字,也不记得他是否有个官衔。他生活最受照顾,地位也最高。他老伴儿很和气,我曾
几次到过他家。这位军人如果会吹吹牛,准可以当英雄。可是他像小孩儿一样天真朴质,
问他过去的事,得用“逼供信”法,“挤牙膏”般挤出一点两点。诱得巧妙,他也会谈
得眉飞色舞。他常挨我的“逼供信”,和我是相当好的朋友。我离开那个村子一年后,
曾寄他一张贺年片。他却回了我一封长信,向我“汇报”村上的情况。尤其可感的是他
本人不会写信,特地央人代写的。
村里最“得其所哉”的是“傻子”。他食肠大,一顿要吃满满一面盆的食。好在吃
饭不要钱,他的食量不成问题。他专管掏粪,不嫌脏,不嫌累,干完活儿倒头大睡。他
是村里最心满意足的人。
最不乐意的大约是一个疯婆子。村上那条大街上有一处旁边有口干井,原先是菜窖。
那老大娘不慎跌下干井,伤了腿。我看见她蓬头垢面,踞坐地上,用双手拿着两块木头
代脚走路。两手挪前一尺,身子也挪前一尺。她怪费力地向前挪动,一面哭喊叫骂。过
路的人只作不闻不见。我问:“她骂谁?”人家不答,只说她是疯子。我听来她是在骂
领守,不知骂哪一位,还是“海骂”。骂的话我不能全懂,只知道她骂得很臭很毒。她
天天早上哭骂着过街一趟,不知她往哪里去,也不知她家在哪里。
四桩桩件件的事
有一天,我们分组到村里访病问苦,也连带串门儿。我们撞到了疯婆子家里。一间
破屋,一个破炕,炕头上坐着个脸黄皮皱的老大妈,正是那“疯婆子”。我原先有点害
怕,懦怯地近前去和她招呼。她很友好,请我们坐,一点不儿像疯子。我坐在炕沿上和
她攀话,她就打开了话匣子。她的话我听不大懂,只知是连篇的“苦经”。我问起她的
伤腿,她就解开裤腿,给我着伤疤。同组的两位老先生没肯坐,见那“疯婆子”解裤腿,
慌忙逃出门去。我怕一人落单,忙着一面抚慰,一面帮她系上裤腿,急急辞出。我埋怨
那两位老先生撇了我逃跑,他们只鬼头鬼脑地笑,说是怕她还要解衣解带。
下午我要求和女伴儿同组,又访问了几家。我们俩看望生肺病的女人就是那天。后
来我们跑到僻远地区,听到个妇女负痛呼号。我很紧张。我的女伴说,没准儿是假装的。
我们到了她家,病人停止了呼号勉强招待我们。她说自己是发胃病。我们没多坐,辞出
不久又听到她那惨痛的叫号。我的女伴断定她是不愿出勤,装病。可是我听了那声音,
坚信是真的。到底什么病,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们又看望了一个患风湿病的小伙子。有一次大暑天淘井,他一身大汗跳下井去,
寒气一逼,得了这个病,浑身关节疼痛,唯有虎骨酒能治。虎骨酒很贵。他攒了钱叫家
人进城买得一瓶,将到家,不知怎么的把瓶子砸了,酒都流了。他说到这瓶砸掉的酒,
还直心疼。但他毫无怨意,只默默忍受。我以后每见虎骨酒,还直想到他。
我们顺便串门儿,看望了不常到的几个人家,村上很少小伙子,壮健的多半进城当
工人了。有个理发师不肯留在乡间,一心要进城去。但村上理发的只他一个,很赚钱,
我们几位老先生都请他理发。那天他的老伴儿不在家,我们看见墙上挂的镜框里有很多
她的小照片,很美,也很时髦,一张照上一套新装。我估计这对夫妇不久就要离村进城
的。
有些老大妈爱谈东家长、西家短:谁家有个“破鞋”,谁家有个“倒踏门”的女婿,
谁家九十岁的公公溺了炕说是“猫儿溺的”,谁家捉奸仇杀,门外小胡同里流满了血。
我听了最惊心的是某家复壁里窝藏了一名地主(本村没有地主,想必是村上人的亲戚)。
初解放,家家户户经常调换房屋:住这家的忽然调往那家,住那家的忽又调到这家。复
壁里的人不知房子里已换了人家,早起上厕所,就给捉住了。
村里开办幼儿园,我们一伙七人是赞助者。我们大家资助些钱,在北京买了一批玩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杨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