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给我们看。那不过是两手各拿一把剑,摆几个姿势,并不像小说里写的一片剑光,不
见人影。我看了很失望。那时候,她还算是喜欢我的,我也还没嫌她,只是并不喜欢她,
反正和她不亲。
我和二姑母也不亲,但比较接近。二姑母上海启明女校毕业,曾在徐世昌家当过家
庭教师,又曾在北京和吉林教书。我家房子还没有全部完工的时候,我曾有一二年和她
同睡一屋。她如果高兴,或者我如果问得乖巧,她会告诉我好些有趣的经验;不过她性
情孤僻,只顾自己,从不理会旁人。三姑母和她不一样。我记得小时候在北京,三姑母
每到我们家总带着一帮朋友,或二三人,或三四人,大伙儿热闹说笑。她不是孤僻的。
可是一九二五年冬天她到我们家的时候,她只和我父亲有说不完的话。我旁听不感兴趣,
也不大懂,只觉得很烦。她对我母亲或二姑母却没几句话。大概因为我母亲是家庭妇女,
不懂她的事,而二姑母和她从来说不到一块儿。她好像愿意和我们孩子亲近,却找不到
途径。
有一次我母亲要招待一位年已半老的新娘子。三姑母建议我们孩子开个欢迎会,我
做主席致辞,然后送上茶点,同时演个节目助兴。我在学校厌透了这一套,可是不敢违
拗,勉强从命。新娘是苏州旧式小姐,觉得莫名其妙,只好勉强敷衍我们。我父亲常取
笑三姑母是“大教育家”,我们却不爱受教育,对她敬而远之。
家庭里的细是细非确是“清官难断”,因为往往只是个立场问题。三姑母爱惜新房
子和新漆的地板,叫我的弟弟妹妹脱了鞋进屋,她自己是“解放脚”,脱了鞋不好走路,
况且她的鞋是干净的。孩子在后园玩,鞋底不免沾些泥土,而孩子穿鞋脱鞋很方便,可
是两个弟弟不服,去问父亲:“爸爸,到旱船去要脱鞋吗?”我父亲不知底里,只说
“不用”。弟弟便嘀咕:“爸爸没叫我们脱鞋,她自己不脱,倒叫我们脱!”他们穿着
鞋进去,觉得三姑母不欢迎,便干脆不到她那边去了。
三姑母总觉得孩子不如小牲口容易亲近。我父亲爱猫,家里有好几只猫。猫也各有
各的性格。我们最不喜欢一只金银眼的纯白猫,因为它见物不见人,最无情;好好儿给
它吃东西,它必定作势用爪子一抢而去。我们称它为“强盗猫”。我最小的妹妹杨必是
全家的宝贝。她最爱猫,一两岁的时候,如果自个儿一人乖乖地坐着,动都不动,一脸
称心满意的样儿,准是身边偎着一只猫。一次她去抚弄“强盗猫”,挨了猫咪一巴掌,
鼻子都抓破,气得伤心大哭。从此“强盗猫”成了我们的公敌。三姑母偏偏同情这只金
银眼儿,常像抱女儿似的抱着它,代它申诉委屈似的说:“咱们顶标致的!”她出门回
来,便抱着“强盗猫”说:“小可怜儿,给他们欺负得怎样了?”三姑母就和“强盗猫”
同在一个阵营,成了我们的敌人。
三姑母非常敏感,感觉到我们这群孩子对她不友好。也许她以为我是头儿,其实我
住宿在校,并未带头,只是站在弟弟妹妹一边。那时大姐在上海教书,三姐病休在家,
三姑母不再喜欢我,她喜欢三姐姐了。
一九二七年冬,三姐订婚,三姑母是媒人。她一片高兴,要打扮“新娘”。可是三
姑母和二姑母一样,从来不会打扮。我母亲是好皮肤,不用脂粉,也不许女儿搽脂抹粉。
我们姐妹没有化妆品,只用甘油搽手搽脸。我和三姐刚刚先后剪掉辫子,姐妹俩互相理
发,各剪个童化头,出门换上“出客衣服”,便是打扮了。但订婚也算个典礼,并在花
园饭店备有酒席。订婚礼前夕,三姑母和二姑母都很兴头,要另式另样地打扮三姐。三
姑母一手拿一支管子,一手拿个梳子,把三姐的头发挑过来又梳过去,挑出种种几何形
(三姑母是爱好数理的):正方形、长方形、扁方形、正圆形、椭圆形,还真来个三角
形,末了又绕上一个桃儿形,好像要梳小辫儿似的。挑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办。二姑母拿
着一把剪子把三姐的头发修了又修,越修越短。三姐乖乖地随她们摆布,毫不抗议,我
母亲也不来干涉,只我站在旁边干着急。姐姐的头发实在给剪得太短了;梳一梳,一根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杨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