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天试演,一天请男宾,一天请女宾,借我去做戏里的花神,把我的牛角小辫儿盘
在头顶上,插了满头的花,衣上也贴满金花。又一次开运动会,一个大学生跳绳,叫我
钻到她身边像卫星似的绕着她周围转着跳。老师还教我说一套话。运动场很大,我站在
场上自觉渺小,细声儿把那套话背了一遍,心上只愁跳绳绊了脚。那天总算跳得不错。
事后老师问我:“你说了什么话呀?谁都没听见。”
我现在回想,演戏借我做“花神”,运动会叫我和大学生一同表演等等,准是看三
姑母的面子。那时候她在校内有威信,学生也喜欢她。我决不信小学生里只我一个配做
“花神”,只我一个灵活,会钻在大学生身边围绕着她跳绳。
一九一八年,三姑母由教育部资送赴美留学。她特叫大姐姐带我上车站送行。大姐
姐告诉我,三伯伯最喜欢我。可是我和她从来不亲。我记得张勋复辟时,我家没逃离北
京,只在我父亲的一个英国朋友波尔登(Bolton)先生家避居几天。我母亲给我换上新
衣,让三姑母带我先到波尔登家去,因为父亲还没下班呢。三姑母和波尔登对坐在他书
房里没完没了地说外国话,我垂着短腿坐在旁边椅上,看看天色渐黑,不胜焦急,后来
波尔登笑着用北京话对我说:“你今天不回家了,住在这里了。”我看看外国人的大菱
角胡子,看看三姑母的笑脸,不知他们要怎么摆布我,愁得不可开交,幸亏父母亲不久
带着全家都到了。我总觉得三姑母不是我家的人,她是学校里的人。
那天我跟着大姐到火车站,看见三姑母有好些学生送行。其中有我的老师。一位老
师和几个我不认识的大学生哭得抽抽噎噎,使我很惊奇。三姑母站在火车尽头一个小阳
台似的地方,也只顾拭泪。火车叫了两声(汽笛声),慢慢开走。三姑母频频挥手,频
频拭泪。月台上除了大哭的几人,很多人也在擦眼泪。我虽然早已乘过多次火车,可是
我还小,都不记得。那次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看到火车,听到“火车叫”。我永远把“火
车叫”和哭泣连在一起,觉得那是离别的叫声,听了心上很难受。
我现在回头看,那天也许是我三姑母生平最得意、最可骄傲的一天。她是出国求深
造,学成归来,可以大有作为。而且她还有许多喜欢她的人为她依依惜别;据我母亲说,
很多学生都送礼留念;那些礼物是三姑母多年来珍藏的纪念品。
三姑母一九二三年回苏州看我父亲的时候,自恨未能读得博士,只得了美国哥伦比
亚大学的硕士学位,我父亲笑说:“别‘博士’了,头发都白了,越读越不合时宜了。”
我在旁看见她头上果然有几茎白发。
一九二四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
狗”。
我记得她是一九二五年冬天到苏州长住我家的。我们的新屋刚落成,她住在最新的
房子里。后园原有三间“旱船”,形似船,大小也相同。新建的“旱船”不在原址,面
积也扩大了,是个方厅(苏州人称“花厅”),三面宽廊,靠里一间可充卧房,后面还
带个厢房。那前后两间是父亲给三姑母住的。除了她自买的小绿铁床,家具都现成。三
姑母喜欢绿色,可是她全不会布置。我记得阴历除夕前三四天,她买了很长一幅白“十
字布”,要我用绿线为她绣上些竹子做帐围。“十字布”上绣花得有“十字”花的图样。
我堂兄是绘画老师。他为三姑母画了一幅竹子,上面还有一弯月亮,几只归乌。我不及
把那幅画编成图案,只能把画纸钉在布下,照着画随手绣。“十字布”很厚,我得对着
光照照,然后绣几针,很费事;她一定要在春节前绣好,怕我赶不及,扯着那幅长布帮
我乱绣,歪歪斜斜,针脚都不刺在格子眼儿里,许多“十”字只是“一”字,我连日成
天在她屋里做活儿,大除夕的晚饭前恰好赶完。三姑母很高兴,奖了我一支自来水笔。
可惜那支笔写来笔划太粗。背过来写也不行。我倒并不图报,只是看了她那歪歪扭扭的
手工不舒服。
她床头挂一把绿色的双剑——一个鞘里有两把剑。我和弟弟妹妹要求她舞剑,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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