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31)

2025-10-10 评论

①中英对照,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文杂志》(EnglishStudcnt)第一卷第一

期起连载,后由商务出单行本。

我不知道三姑母在蒋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听说她把那位傻爷的脸皮都抓破了,想

必是为自卫。据我大姐转述我母亲的话,她回了娘家就不肯到夫家去。那位婆婆有名的

厉害,先是抬轿子来接,然后派老妈子一同来接,三姑母只好硬给接走。可是有一次她

死也不肯再回去,结果婆婆亲自上门来接。三姑母对婆婆有几分怕惧,就躲在我母亲的

大床帐子后面。那位婆婆不客气,竞闯入我母亲的卧房,把三姑母揪出来。逼到这个地

步,三姑母不再示弱,索性拍破了脸,声明她怎么也不再回蒋家。她从此就和夫家断绝

了。那位傻爷是独子,有人骂三姑母为“灭门妇”;大概因为她不肯为蒋家生男育女吧?

我推算她在蒋家的日子很短,因为她给婆婆揪出来的时候,我父亲还在日本。一九○二

年我父亲回国,在家乡同朋友一起创立理化会,我的二姑母三姑母都参加学习。据说那

是最早有男女同学的补习学校;尤其两个姑母都不坐轿子,步行上学,开风气之先。三

姑母想必已经离开蒋家了。那时候,她不过十八周岁。

三姑母由我父亲资助,在苏州景海女中上学。我亲戚家有一位小姐和她同学。那姑

娘有点“着三不着两”,无锡土话称为“开盖”(略似上海人所谓“十三点”,北方人

所谓“二百五”)。她和蒋家是隔巷的街坊,可是不知道我三姑母和蒋家的关系,只管

对她议论蒋家的新娘子:“有什么好看呀!狠巴巴的,小脚鞋子拿来一剁两段。”末一

句话全无事实根据。那时候的三姑母还很有幽默,只笑着听她讲,也不点破,也不申辩。

过了些时候,那姑娘回家弄清底里,就对三姑母骂自己:“开盖货!原来就是你们!”

我记得三姑母讲的时候,细酒涡儿一隐一显,乐得不得了。

她在景海读了两年左右,就转学到上海务本女中,大概是务本毕业的。我母亲那时

曾在务本随班听课。我偶尔听到她们谈起那时候的同学,有一位是章太炎夫人汤国梨。

三姑母一九○七年左右考得官费到日本留学,在日本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茶水

女子大学”的前身)毕业,并获得奖章。我曾见过那枚奖章,是一只别针,不知是金的

还是铜的。那是在一九一三年①。她当年就回国了,因为据苏州女师的校史,我三姑母

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四年曾任该校教务主任,然后就到北京工作。

①日本友人中岛碧教授据该校保存的资料查明是一九一三年

我听父亲说,三姑母的日文是科班出身。日本是个多礼的国家,妇女在家庭生活和

社交里的礼节更为繁重;三姑母都很内行。我记得一九二九年左右,苏州市为了青阳地

日本租界的事请三姑母和日本人交涉,好像双方对她都很满意。那年春天三姑母和我们

姐妹同到青阳地去看樱花,路过一个日本小学校,校内正开运动会。我们在短篱外略一

逗留,观看小学生赛跑,不料贵宾台上有人认识三姑母,立即派人把我们一伙人都请上

贵宾台。我看见三姑母和那些日本人彼此频频躬身行礼的样儿,觉得自己成了挺胸凸肚

的野蛮人。

三姑母一九一四年到北京,大约就是在女高师工作。我五周岁(一九一六年)在女

高师附小上一年级,开始能记忆三姑母。她那时是女高师的“学监”,我还是她所喜欢

的孩子呢。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小学生正在饭堂吃饭,她带了几位来宾进饭堂参观。顿时

全饭堂肃然,大家都专心吃饭。我背门而坐,饭碗前面掉了好些米粒儿。三姑母走过,

附耳说了我一句,我赶紧把米粒儿拣在嘴里吃了。后来我在家听见三姑母和我父亲形容

我们那一群小女孩儿,背后看去都和我相像,一个白脖子,两橛小短辫儿;她们看见我

拣吃了米粒儿,一个个都把桌上掉的米粒儿拣来吃了。她讲的时候笑出了细酒涡儿,好

像对我们那一群小学生都很喜欢似的。那时候的三姑母还一点也不怪僻。

女高师的学生有时带我到大学部去玩。我看见三姑母忙着写字,也没工夫理会我。

她们带我打秋千,登得老高,我有点害怕,可是不敢说。有一次她们开恳亲会,演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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