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35)

2025-10-10 评论

三姑母买半票的一个理由,她说我们只是一群孩子。我们宁可自己买票,但是不敢说。

电影演到半中间,查票员命令我们补票,三姑母就和他争。我们都窘得很,不愿跟她出

去,尤其是我。她又喜欢听说书。我家没人爱“听书”,父亲甚至笑她“低级趣味”。

苏州有些人家请一个说书的天天到家里来说书,并招待亲友听书。有时一两家合请一个

说书的,轮流做东。三姑母就常到相识的人家去听书。有些联合作东的人家并不欢迎她,

她也不觉得,或是不理会。她喜欢赶热闹。

她好像有很多活动,可是我记不清她做什么工作。一九二七年左右她在苏州女师任

教。一九二九年,苏州东吴大学聘请她教日语,她欣然应聘,还在女生宿舍要了一间房,

每周在学校住几天。那时候她养着几只猫和一只小狗,狗和猫合不到一处,就把小狗放

在宿舍里。这可激怒了全宿舍的女学生,因为她自己回家了,却把小狗锁在屋里。狗汪

汪地叫个不停,闹得四邻学生课后不能在宿舍里温习功课,晚上也不得安静。寒假前大

考的时候,有一晚大雪之后,她叫我带她的小狗出去,给它“把屎”。幸亏我不是个

“抱佛脚”的,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把屎”,只牵着狗在雪地里转了两圈,回去老

实说小狗没拉屎。三姑母很不满意,忍住了没说我。管女生的舍监是个美国老姑娘,她

到学期终了,请我转告三姑母:宿舍里不便养狗。也许我应该叫她自己和我姑母打交道,

可是我觉得这话说不出口: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传话的,反正三姑母很恼火,把怨都结

在我身上,而把所传的话置之不理。春季开学不久,她那只狗就给人毒死了。

不久学校里出了一件事。大学附中一位美国老师带领一队学生到黑龙潭(一个风景

区)春游,事先千叮万嘱不许下潭游泳,因为水深湍急,非常危险。有个学生偷偷跳下

水去,给卷入急湍。老师得知,立即跳下水去营救。据潭边目击的学生说:教师揪住溺

者,被溺者拖下水去;老师猛力挣脱溺者,再去捞他,水里出没几回,没有捞到,最后

力竭不支,只好挣扎上岸。那孩子就淹死了,那位老师是个很老实的人,他流涕自责没

尽责任,在生死关头一刹那间,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儿女,没有舍生忘死。当时舆论认

为老师已经尽了责任,即使赔掉性命,也没法救起溺者。校方为这事召开了校务会议,

想必是商量怎甍向溺者家长交代。参与会议的大多是洋人,校方器重三姑母,也请她参

加了。三姑母在会上却责怪那位老师没舍命相救,会后又自觉失言。舍生忘死,只能要

求自己,不能责求旁人;校方把她当自己人,才请她参与会议,商量办法,没要她去苛

责那位惶恐自愧的老师。

她懊悔无及,就想请校委会的人吃一顿饭,大概是表示歉意。她在请客前一天告诉

我母亲“明天要备一桌酒”,在我家请客;她已约下了客人。一桌酒是好办的,可是招

待外宾,我家不够标准。我们的大厅高大,栋梁间的积尘平日打扫不到,后园也不够整

洁。幸亏我母亲人缘好,她找到本巷“地头蛇”,立即雇来一群年富力强的小伙子,只

半天工夫便把房子前前后后打扫干净。一群洋客人到了我家,对我父母大夸我;回校又

对我大夸我家。我觉得他们和三姑母的关系好像由紧张又缓和下来。

三姑母请客是星期六,客散后我才回家,走过大厅后轩,看见她一人在厅上兜兜转,

嘴里喃喃自骂:“死开盖!”“开盖货!”骂得咬牙切齿。我进去把所见告诉母亲。母

亲叹气说:“嗐!我叫她请最贵的,她不听。”原来三姑母又嫌菜不好,简慢了客人。

其实酒席上偶有几个菜不如人意,也是小事。说错话、做错事更是人之常情,值不当那

么懊恼。我现在回头看,才了解我当时看到的是一个伤残的心灵。她好像不知道人世间

有同情,有原谅,只觉得人人都盯着责备她,人人都嫌弃她,而她又老是那么“开盖”。

学校里接着又出一件事。有个大学四年级的学生自称“怪物”,有意干些怪事招人

注意。他穿上戏里纨绔少爷的花缎袍子,镶边马褂,戴着个红结子的瓜皮帽,跑到街上

去挑粪;或叫洋车夫坐在洋车上,他拉着车在闹市跑。然后又招出一个“二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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