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钟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
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比学士通
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
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
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
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
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
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
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①。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
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
酿成了酒;从酒里辩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
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
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
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
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①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页)。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到这
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留过洋吗?
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竟推断出钱钟书
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一
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学位,然后
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华大学聘
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因为按清华旧
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钟书九、十月间回国,在
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
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
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
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
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
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
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
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七律《古
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
“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望情绪。《围城》
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
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亲一年前
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视老父,
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
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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