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夏天我结婚,三姑母来吃喜酒,穿了一身白夏布的衣裙和白皮鞋。贺客
诧怪,以为她披麻戴孝来了。我倒认为她不过是一般所谓“怪僻”。一九二九年她初到
东吴教课,做了那一套细夏布的衣裙,穿了还是很“帅”的。可是多少年过去了,她大
概没有添做过新衣。我母亲为我大弟的病、大弟的死。接下父亲又病,没心思观她。她
从来不会打扮自己,也瞧不起女人打扮。
我记得那时候她已经在盘门城河边买了一小块地,找匠人盖了几间屋。不久她退掉
典来的花园房子,搬入新居。我在国外,她的情况都是大姐姐后来告诉我的。日寇髦占
苏州,我父母带了两个姑母一同逃到香山暂住。香山沦陷前夕,我母亲病危,两个姑母
往别处逃避,就和我父母分手了。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带着我的姐姐妹妹逃回苏州,两
个姑母过些时也回到苏州,各回自己的家(二姑母已抱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做孙子,自
己买了房子)。三姑母住在盘门,四邻是小户人家,都深受敌军的蹂躏。据那里的传闻,
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见日本军官,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军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兵退
还他们从三姑母四邻抢到的财物。街坊上的妇女怕日本兵挨户找“花姑娘”,都躲到三
姑母家里去。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两个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么话哄她出门,
走到一座桥顶上,一个兵就向她开一枪,另一个就把她抛入河里。他们发现三姑母还在
游泳,就连发几枪,见河水泛红,才扬长而去。邻近为她造房子的一个木工把水里捞出
来的遗体入殓。棺木太薄,不管用,家属领尸的时候,已不能更换棺材,也没有现成的
特大棺材可以套在外面,只好赶紧在棺外加钉一层厚厚的木板。
一九三九年我母亲安葬灵岩山的绣谷公墓。二姑母也在那公墓为三姑母和她自己合
买一块墓地。三姑母和我母亲是同日下葬的。我看见母亲的棺材后面跟着三姑母的奇模
怪样的棺材,那些木板是仓卒间合上的,来不及刨光,也不能上漆。那具棺材,好像象
征了三姑母坎坷别扭的一辈子。
我母亲曾说:“三伯伯其实是贤妻良母。”我父亲只说:“申官如果嫁了一个好丈
夫,她是个贤妻良母。”我觉得父亲下面半句话没说出来。她脱离蒋家的时候还很年轻,
尽可以再嫁人。可是据我所见,她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栓桔,就不屑做什么贤妻良母。她
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对恋爱和结婚全不在念。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会,指望有
所作为。她留美回国,做了女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
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前的时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
位。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骂她的人还不少,记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
记钱钟书与《围城》前言
记钱钟书与《围城》前言
自从一九八○年《围城》在国内重印以来,我经常看到钟书对来信和登门的读者表
示歉意:或是诚诚恳恳地奉劝别研究什么《围城》;或客客气气地推说“无可奉告”;
或者竟是既欠礼貌又不讲情理的拒绝。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
“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直担心他冲撞人。胡乔
木同志偶曾建议我写一篇《钱钟书与<围城>》。我确也手痒,但以我的身份,容易写
成钟书所谓“亡夫行述”之类的文章。不过我既不称赞,也不批评,只据事纪实;钟书
读后也承认没有失真。这篇文章原是朱正同志所编《骆驼丛书》中的一册,也许能供
《围城》的偏爱者参考之用。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一钱钟书写《围城》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
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
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
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
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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