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一次私下化钱向理发店买了好几斤头发,叫一个佃户陪着,悄悄带着钟书同上祖坟
去,把头发埋在上首几排树的根旁。他对钟书说,要叫上首的树荣盛,“将来你做大总
统。”那时候钟书才七八岁,还不懂事,不过多少也感觉到那是伯父背着人干的私心事,
所以始终没向家里任何别人讲过。他讲给我听的时候,语气中还感念伯父对他的爱护,
也惊奇自己居然有心眼为伯父保密。
钟书十四岁和钟韩同考上苏州桃坞中学(美国圣公会办的学校)。父母为他置备了
行装,学费书费之外,还有零用钱。他就和钟韩同往苏州上学,他功课都还不错,只算
术不行。
那年他父亲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寒假没回家。钟书寒假回家没有严父管束,更是
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说世界》、《红玫瑰》、《紫萝兰》等刊物姿意阅读。暑假他
父亲归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轮船,转辗回家,假期已过了一半。他父亲回家第一事是命
钟书钟韩各做一篇文章;钟韩的一篇颇受夸赞,钟书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
亲气得把他痛打一顿,钟书忍笑向我形容他当时的窘况:家人都在院子里乘凉,他一人
还在大厅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呜呜地哭。这顿打虽然没有起“豁然开通”的作用,却
也激起了发奋读书的志气。钟书从此用功读书,作文大有进步。他有时不按父亲教导的
方法作古文,嵌些骈骊,倒也受到父亲赞许。他也开始学着作诗,只是并不请教父亲。
一九二七年桃坞中学停办,他和钟韩同考入美国圣公会办的无锡铺仁中学,钟书就经常
有父亲管教,常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钟书考入清华
之前,已不复挨打而是父亲得意的儿子了。一次他代父亲为乡下某大户作了一篇墓志铭。
那天午饭时,钟书的姆妈听见他父亲对他母亲称赞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
通风报信,当着他伯母对他说:“阿大啊,爹爹称赞你呢!说你文章做得好!”钟书是
第一次听到父亲称赞,也和姆妈一样高兴,所以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商务印书馆
出版钱穆的一本书,上有钟书父亲的序文。据钟书告诉我,那是他代写的,一字没有改
动。
我常见钟书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八行笺上,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
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钟书说,那都是他父亲训练出来的,他额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
呢。
钟书二十岁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华大学,秋季就到北京上学。他父亲收藏的
“先儿家书”是那时候开始的。他父亲身后,钟书才知道父亲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贴在本
子上珍藏。信写得非常有趣,对老师、同学都有生动的描写。可惜钟书所有的家书(包
括写给我的),都由“回禄君”收集去了。
钟书在清华的同班同学饶余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台湾写了一篇《清华的回忆》
①,有一节提到钟书:“同学中我们受钱钟书的影响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
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
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是考试时总是第一,他自己喜欢读书,也
鼓励别人读书。……”据钟书告诉我,他上课也带笔记本,只是不作笔记,却在本子上
乱画。现在美国的许振德君和钟书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钟书夺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
想揍他一顿出气,因为他和钟书同学之前,经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个个能解决的
问题,钟书向他讲解了,他很感激,两人成了朋友,上课常同坐在最后一排。许君上课
时注意一女同学,钟书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系列的《许眼变化图》,在同班同学里颇为
流传,钟书曾得意地面给我看。一年前许君由美国回来,听钟书说起《许眼变化图》还
忍个住大笑。
①《清华大学第五级毕业五十周年纪念册》(一九八四年出版)转载此门,饶君已故。
钟书小时候,中药房卖的草药每一味都有两层纸包裹;一张白纸,一张印着药名和
药性。每服一付药可攒下一叠包药的纸。这种纸干净、吸水,钟书大约八、九岁左右常
用包药纸来临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园画谱》,或印在《唐诗三百首》里的“诗中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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