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谚语:“地狱里尽是不知感激的人。”小猫知感,钟书说它有灵性,特别宝贝。猫儿
长大了,半夜和别的猫儿打架。钟书特备长竹竿一枝,倚在门口,不管多冷的天,听见
猫儿叫闹,就急忙从热被窝里出来,拿了竹竿,赶出去帮自己的猫儿打架。和我们家那
猫儿争风打架的情敌之一是紧邻林徽因女士的宝贝猫,她称为她一家人的“爱的焦点”。
我常怕钟书为猫而伤了两家和气,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
要看主妇面了!”(《猫》的第一句),他笑说:“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
钱家人常说钟书“痴人有痴福”。他作为书痴,倒真是有点痴福。供他阅读的书,
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方面源源供应(除了下放期间,他只好“反
刍”似的读读自己的笔记,和携带的字典)。新书总会从意外的途径到他手里。他只要
有书可读,别无营求。这又是家人所谓“痴气”的另一表现。
钟书和我父亲诗文上有同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钟书常和我父亲说些精致典雅的
淘气话,相与笑乐_一次我父亲问我:“钟书常那么高兴吗?”“高兴”也正是钱家所
谓“痴气”的表现。
我认为《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钟书,《槐聚诗存》的作者
是个“忧世伤生”的钟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钟书。我们俩日
常相处,他常爱说些痴话,说些傻话,然后再加上创造,加上联想,加上夸张,我常能
从中体味到《围城》的笔法。我觉得《围城》里的人物和情节,都凭他那股子痴气,呵
成了真人实事。可是他毕竟不是个不知世事的痴人,也毕竟不是对社会现象漠不关心,
所以小说里各个细节虽然令人捧腹大笑,全书的气氛,正如小说结尾所说:“包涵对人
生的讽刺和伤感,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令人回肠荡气。
钟书写完了《围城》,“痴气”依然旺盛,但是没有体现为第二部小说。一九五七
年春,“大鸣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诗选注》刚脱稿,因父病到湖北省亲,路上写
了《赴鄂道中》五首绝句,现在引录三首:“晨书瞑写细评论,诗律伤严敢市恩。碧海
掣鲸闲此手,祗教疏凿别清浑。”“奕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
净,夜来无梦过邯郸。”“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蹍薄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
忽噤雨将来。”后两首寄寓他对当时情形的感受,前一首专指《宋诗选注》而说,点化
杜甫和元好问的名句(“或看悲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谁是诗中疏凿手,暂
教泾渭各清浑”)。据我了解,他自信还有写作之才,却只能从事研究或评论工作,从
此不但口“噤”,而且不兴此念了。《围城》重印后,我问他想不想再写小说。他说:
“兴致也许还有,才气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
而写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学的
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刻’,使不得一点儿自我哄骗、开脱、或宽容的,味道
不好受。我宁恨毋悔。”这几句话也许可作《围城》《重印前记》的笺注吧。
我自己觉得年纪老了;有些事,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知道。我要乘我们夫妇都健
在,一一记下。如有错误,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围城》里写的全是捏造,我所
记的却全是事实。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丙午丁未年的大事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旧社会过来的老知识分子不是
“革命”的主要对象,尤其像我这种没有名位也从不掌权的人,一般只不过陪着挨斗罢
了。这里所记的是一个“陪斗者”的经历,仅仅是这场“大革命”里的小小一个侧面。
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
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
一风狂雨骤
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也就是阴历丙午年的六月,我下班回家对默存说:“我今
天‘揪出来了’,你呢?”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杨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