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5)

2025-10-10 评论

一九三三年

附记: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课卷,承朱先生称许,送给《大公报

·文艺副刊》,成为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留志感念。

曾听人讲洋话,说西洋人喝茶,把茶叶加水煮沸,滤去茶汁,单吃茶叶,吃了咂舌

道:“好是好,可惜苦些。”新近看到一本美国人做的茶考,原来这是事实。茶叶初到

英国,英国人不知怎么吃法,的确吃茶叶渣子,还拌些黄油和盐,敷在面包上同吃。什

么妙味,简直不敢尝试。以后他们把茶当药,治伤风,清肠胃。不久,喝茶之风大行,

一六六○年的茶叶广告上说:“这刺激品,能驱疲倦,除恶梦,使肢体轻健,精神饱满。

尤能克制睡眠,好学者可以彻夜攻读不倦。身体肥胖或食肉过多者,饮茶尤宜。”莱登

大学的庞德戈博士(DrCorneliu ontekoe)应东印度公司之请,替茶大做广告,说

茶“暖胃,清神,健脑,助长学问,尤能征服人类大敌——睡魔”。他们的怕睡,正和

现代人的怕失眠差不多。怎么从前的睡魔,爱缠住人不放;现代的睡魔,学会了摆架子,

请他也不肯光临。传说,茶原是达摩祖师发愿面壁参禅,九年不睡,天把茶赏赐他帮他

偿愿的。胡峤《饮茶诗》:“沾牙旧姓余曾氏,破睡当封不夜侯。”汤况《森伯颂》:

“方饮而森然严乎齿牙,既久而四肢森然。”可证中外古人对于茶的功效,所见略同。

只是茶味的“余甘”,不是喝牛奶红茶者所能领略的。

浓茶搀上牛奶和糖,香冽不减,而解除了茶的苦涩,成为液体的食料,不但解渴,

还能疗饥。不知古人茶中加上姜盐,究竟什么风味,卢同一气喝上七碗的茶,想来是叶

少水多,冲淡了的。诗人柯立治的儿子,也是一位诗人,他喝茶论壶不论杯。约翰生博

士也是有名的大茶量。不过他们喝的都是甘腴的茶汤。若是苦涩的浓茶,就不宜大口喝,

最配细细品。照《红楼梦》中妙玉的论喝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那末喝

茶不为解渴,只在辨味。细味那苦涩中一点回甘。记不起哪一位英国作家说过,“文艺

女神带着酒味”,“茶只能产生散文”。而咱们中国诗,酒味茶香,兼而有之,“诗清

只为饮茶多。”也许这点苦涩,正是茶中诗味。

法国人不爱喝茶。巴尔扎克喝茶,一定要加白兰地。《清异录》载符昭远不喜茶

说“此物面目严冷,了无和美之态,可谓冷面草。”茶中加酒,使有“和美之态”吧?

美国人不讲究喝茶,北美独立战争的导火线,不是为了茶叶税么?因为要抵制英国人专

利的茶叶进口。美国人把几种树叶,炮制成茶叶的代用品。至今他们茶室里,顾客们吃

冰淇淋喝咖啡和别的混合饮料,内行人不要茶;要来的茶,也只是英国人所谓“迷昏了

头的水”(bewitchedwater)而已。好些美国留学生讲卫生不喝茶,只喝白开水,说是

茶有毒素。代用品茶叶中该没有茶毒。不过对于这种茶,很可以毫无留恋的戒绝。

伏尔泰的医生曾劝他戒咖啡,因为“咖啡含有毒素,只是那毒性发作得很慢。”伏

尔泰笑说:“对啊,所以我喝了七十年,还没毒死。”唐宣宗时,东都进一僧,年百三

十岁,宣宗问服何药,对曰,“臣少也贱,素不知药,惟嗜茶”。因赐名茶五十斤。看

来茶的毒素,比咖啡的毒素发作得更要慢些。爱喝茶的,不妨多多喝吧。 

假如说话有艺术,听话当然也有艺术。说话是创造,听话是批评。说话目的在表现,

听话目的在了解与欣赏。不会说话的人往往会听说话,正好比古今多少诗人文人所鄙薄

的批评家——自己不能创作,或者创作失败,便摇身一变而为批评大师,恰像倒运的窃

贼,改行做了捕快。英国十八世纪小诗人显斯顿(She tone)说:“失败的诗人往往

成为愠怒的批评家,正如劣酒能变好醋。”可是这里既无严肃的批判,又非尖刻的攻击,

只求了解与欣赏。若要比批评,只算浪漫派印象派的批评。

听话包括三步:听、了解与欣赏。听话不像阅读能自由选择。话不投机,不能把对

方两片嘴唇当作书面一般拍的合上,把书推开了事。我们可以“听而不闻”,效法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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