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审问我:“给钱钟书通风报信的是谁?”
我说:“是我。”
“打着手电贴小字报的是谁?”
我说:“是我——为的是提供线索,让同志们据实调查。”
台下一片怒斥声。有人说:“谁是你的‘同志’!”
我就干脆不称“同志”,改称“你们”。
聪明的夫妇彼此间总留些空隙,以便划清界线,免得互相牵累。我却一口担保,钱
钟书的事我都知道。当时群情激愤——包括我自己。有人递来一面铜锣和一个槌子,命
我打锣。我正是火气冲天,没个发泄处;当下接过铜锣和槌子,下死劲大敲几下,聊以
泄怒。这来可翻了天了。台下闹成一片,要驱我到学部大院去游街。一位中年老干部不
知从哪里找来一块被污水浸霉发黑的木板,络上绳子,叫我挂在颈上。木板是滑腻腻的,
挂在脖子上很沉。我戴着高帽,举着铜锣,给群众押着先到稠人广众的食堂去绕一周,
然后又在院内各条大道上“游街”。他们命我走几步就打两下锣,叫一声“我是资产阶
级知识分子!”我想这有何难,就难倒了我?况且知识分子不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吗?叫又何妨!我暂时充当了《小赖子》里“叫喊消息的报子”;不同的是,我既是罪
人,又自报消息。当时虽然没人照相摄入镜头,我却能学孙悟空让“元神”跳在半空中,
观看自己那副怪模样,背后还跟着七长八短一队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那场闹剧实
在是精彩极了,至今回忆,想象中还能见到那个滑稽的队伍,而我是那个队伍的首领!
群众大概也忘不了我出的“洋相”,第二天见了我直想笑。有两人板起脸来训我:
谁胆敢抗拒群众,叫他碰个头破血流。我很爽气大度,一口承认抗拒群众是我不好,可
是我不能将无作有。他们倒还通情达理,并不再强逼我承认默存那桩“莫须有”的罪名。
我心想,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说:
“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
五帘子和炉子
秋凉以后,革命群众把我同组的“牛鬼蛇神”和两位本所的“黑”领导安顿在楼上
东侧一间大屋里。屋子有两个朝西的大窗,窗前挂着芦苇帘子。经过整个夏季的曝晒,
窗帘已陈旧破败。我们收拾屋子的时候,打算撤下帘子,让屋子更轩亮些。
“牛鬼蛇神”的称呼已经不常用;有的称为“老家伙”。“老家伙”的名称也不常
用,一般称“老先生”。我在这一伙里最小——无论年龄、资格、地位部最小,揪出也
最晚。同伙的“牛鬼蛇神”瞧我揪出后没事人儿一般,满不在意,不免诧怪。其实,我
挨整的遭数比他们多(因为我一写文章就“放毒”,也就是说,下笔就露馅儿,流露出
“人道主义”、“人性论”等资产阶级观点)。他们自己就整过我。况且他们是红专家,
至少也是粉红专家,或外红里白专家,我却“白”而不“专”,也称不上“家”。这回
他们和我成了“一丘之貉”,当然委屈了他们,荣幸的是我。我们既然同是沦落人,有
一位老先生慨然说:“咱们是难友了。”
陈翔鹤同志一次曾和他的难友发了一点小牢骚,立即受到他领导好一顿训斥,因此
他警告默存:“当心啊,难友会卖友。”我为此也常有戒心。不过我既然和难友风雨同
舟,出于“共济”的精神,我还是大胆献计说:“别撤帘子。”他们问“为什么?”我
说:“革命群众进我们屋来,得经过那两个朝西的大窗。隔着帘子,外面看不见里面,
里面却看得见外面,我们可以早作准备。”他们观察实验了一番,证明我说的果然不错。
那两个大破帘子就一直挂着,没有撤下。
一位难友曾说:“一天最关键的时刻是下午四时。传我们去训话或问话往往在四点
以前,散会后群众就可以回家。如果到四点没事,那一天就平安过去了。”他的观察果
然精确。不过自从我们搬入那间大屋,革命群众忙于打派仗,已不大理会我们。我们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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