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55)

2025-10-10 评论

过年以后,有一次我们牛鬼蛇神奉命打扫后楼一间储藏室。我忽从凌乱的废纸堆里

发现了我那包《堂吉诃德》译稿。我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女,忙抱起放在一只凳上,

又惊又喜地告诉同伙:“我的稿子在这里呢!”我打算冒险把稿子偷走。出门就是楼梯,

下楼就没人看守;抱着一个大纸包大模大样在楼梯上走也不像做贼,楼下的女厕虽然不

是我打扫的,究竟是个女厕,我可以把稿子暂时寄放,然后抱回家去。当然会有重重险

阻,我且走一步是一步。监视我们的是个老干部。我等他一转背,就把稿子抢在手里,

可是刚举步,未及出门,我同伙一个牛鬼蛇神——他是怕我犯了错误牵累他吗?那可怪

不到他呀;他该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吧?他指着我大喝一声:“杨季康,你要干什么?”

监视的干部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我生气说:“这是我的稿子!”那位干部才明白

我的用意。他倒并不责问,只软哄说:“是你的稿子。可是现在你不能拿走,将来到了

时候,会还给你。”我说:“扔在废纸堆里就丢了”。我没留底稿,丢了就没了!”我

不记得当时还说了什么“大话”,因为我觉得这是吃了公家的饭干的工作,不是个人的

事。他答应好好儿保藏,随我放在哪里都行。我先把稿子放在书柜里,又怕占了太好的

位置,别人需要那块地方,会把稿子扔出来。所以我又把稿子取出,谨谨慎慎放在书柜

顶上,叹口气,硬硬心,撇下不顾。

军工宣队进驻学部以后,“牛鬼蛇神”多半恢复人身,重又加入群众队伍,和他们

一起学习。我请学习小组的组长向工人师傅要求发还我的译稿,因为我自知人微言轻,

而他们也不懂得没收稿子的缘由。组长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去问。”我得耐心等

待机会。工人师傅们一下班就兴冲冲地打球,打完球又忙着监督我们学习,机会真不易

得。几个月来,我先后三次钻得空子,三次向他们请求。他们嘴里答应,显然是置之不

理。直到下放干校的前夕,原先的组秘书当了我们组的学习组长。我晚上学习的时候,

递了一个条子给他。第二天早上,他问明我那包稿子所在,立即亲自去找来,交给我说:

“快抱回家去吧!”

落难的堂吉诃德居然碰到这样一位扶危济困的骑士!我的感激,远远超过了我对许

多人、许多事的恼怒和失望。

四精彩的表演

我不爱表演,也不善表演,虽然有一次登上了吉祥大戏院的大舞台,我仍然没有表

演。

那次是何其芳同志等“黑帮”挨斗,我们夫妇在陪斗之列。谁是导演,演出什么戏,

我全忘了,只记得气氛很紧张,我却困倦异常。我和默存并坐在台下,我低着头只顾瞌

睡。台上的检讨和台下的呵骂(只是呵骂,并未动武),我都置若罔闻。忽有人大喝:

“杨季康,你再打瞌睡就揪你上台!”我忙睁目抬头,觉得嘴里发苦,知道是心上慌张。

可是一会儿我又瞌睡了,反正揪上台是难免的。

我们夫妇先后都给点名叫上舞台。登台就有高帽子戴。我学得诀窍,注意把帽子和

地平线的角度尽量缩小,形成自然低头式。如果垂直戴帽,就得把身子弯成九十度的直

角才行,否则群众会高喊:“低头!低头!”陪斗的不低头,还会殃及主犯。当然这种

诀窍,只有不受注意的小牛鬼蛇神才能应用。我把帽子往额上一按,紧紧扣住,不使掉

落,眉眼都罩在帽子里。我就站在舞台边上,学马那样站着睡觉。谁也不知我这个跑龙

套的正在学马睡觉。散场前我给人提名叫到麦克风前,自报姓名,自报身份,挨一顿混

骂,就算了事。当初坐在台下,唯恐上台;上了台也就不过如此。我站在台上陪斗,不

必表演;如果坐在台下,想要充当革命群众,除非我对“犯人”也像他们有同样的愤怒

才行,不然我就难了。说老实话,我觉得与其骂人,宁可挨骂。因为骂人是自我表演,

挨骂是看人家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表演——表演他们对我的心意,而无意中流露的真情,

往往是很耐人寻味的。

可是我意想不到,有一次竟不由自主,演了一出精彩的闹剧,充当了剧里的主角。

《干校六记》的末一章里,提到这场专为我开的斗争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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