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大跃进”,只第二次写成“四个大妖精”。我只自幸没把粮、棉、煤、铁画成实
物,加上眉眼口鼻,添上手脚,画成跳舞的妖精。这也可见我确在悉心听讲,忙着记录,
只一念淘气,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可是严肃的革命群众对“淘气”是不能理
解的,至少是不能容忍的。我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不能为自己辩白,有人甚至把公认
为反动的“潜意识论”也搬来应用,说我下意识里蔑视那位做报告的首长。假如他们
“无限上纲”——也不必“无限”,只要稍为再往上提提,说我蔑视的是“大妖精”,
也许就把我吓倒了。可是做报告的首长正是我敬佩而爱戴的,从我的上意识到下意识,
绝没有蔑视的影踪。他们强加于我的“下意识”,我可以很诚实地一口否认。
我只好再作检讨。一个革命派的“头头”命我把检讨稿先让他过目。我自以为检讨
得很好,他却认为“很不够”。他说:“你该知道,你笔记上写这种话,等于写反动标
语。”我抗议说:“那是我的私人笔记。假如上面有反动标语,张贴有罪。”他不答理,
我不服气,不肯重作检讨,自己解放了自己。不过我这件不可饶恕的罪行,并没有不了
了之。后来我又为这事两次受到严厉的批评;假如要追究的话,至今还是个未了的案件。
我说四个妖精都由堂吉诃德招来,并不是胡赖,而是事实。我是个死心眼儿,每次
订了工作计划就一定要求落实。我订计划的时候,精打细算,自以为很“留有余地”。
我一星期只算五天,一月只算四星期,一年只算十个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二百
个工作日,我觉得太少了,还不到一年三分之二。可是,一年要求二百个工作日,真是
难之又难,简直办不到。因为面对书本,埋头工作,就导致不问政治,脱离实际。即使
没有“运动”的时候,也有无数的学习会、讨论会、报告会等等,占去不少时日,或把
可工作的日子割裂得零零碎碎。如有什么较大的运动,工作往往全部停顿。我们哪一年
没有或大或小的“运动”呢?
政治学习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我也知道应该认真学习,积极发言。可是我认为学习
和开会耗费时间太多,耽误了业务工作。学习会上我听到长篇精彩的“发言”,心里敬
佩,却学不来,也不努力学。我只求“以勤补拙”;拙于言辞,就勤以工作吧。这就推
我走上了“白专道路”。
“白专道路”是逆水行舟。凡是走过这条道路的都会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而翻译
工作又是没有弹性的,好比小工铺路,一小时铺多少平方米,欠一小时就欠多少平方米
——除非胡乱塞责,那是另一回事。我如果精神好,我就超额多干;如果工作顺利,就
是说,原文不太艰难,我也超额多干。超额的成果我留作“私蓄”,有亏欠可以弥补。
攒些“私蓄”很吃力,四五天攒下的,开一个无聊的会就耗尽了。所以我老在早作晚息
攒“私蓄”,要求工作,能按计划完成。便在运动高潮,工作停顿的时候,我还偷工夫
一点一滴的攒。《堂吉诃德》的译稿,大部分由涓涓滴滴积聚而成。我深悔一心为堂吉
诃德攒“私蓄”,却没为自己积储些多余的精力,以致妖精乘虚而入。我做了牛鬼蛇神,
每夜躺着想这想那,却懵懵懂懂,一点没想到有妖精钻入笔记。我把这点疏失归罪于堂
吉诃德,我想他老先生也不会嗔怪的。
我曾想尽办法,要把堂吉诃德救出来。我向没收“黑稿子”的“头头”们要求暂时
发还我的“黑稿子”,让我按着“黑稿子”,检查自己的“黑思想”。他们并不驳斥我,
只说,没收的“黑稿子”太多,我那一份找不到了,我每天收拾女厕,费不了多少时间,
同伙还没扫完院子,我早已完事。我觉得单独一人傻坐在办公室里不大安全,所以自愿
在群众的办公室外面扫扫窗台,抹抹玻璃,借此消磨时光。从堂吉诃德被俘后,我就想
借此寻找他的踪迹。可是我这位英雄和古代小说里的美人一样,“侯门一入深似海”,
我每间屋子都张望过了;没见到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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