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及早判处他们火刑。
我剃成阴阳头的前夕,出版社的一个造反派到学部来造反,召我们外文所的牛鬼蛇
神晚饭后到大席棚挨斗。(默存他们一伙挨斗是另一天,他们许多人都罚跪了。)我回
家吃完晚饭出门,正值暴雨。我撑着雨伞,穿上高统胶鞋,好不容易挤上公共汽车;下
车的时候,天上的雨水真是大盆大盆的泼下来,街上已积水成河。我赶到席棚,衣裤湿
了大半,胶鞋里倾出半靴子雨水。我已经迟到,不知哪儿来的高帽子和硬纸大牌子都等
着我了。我忙戴上帽子,然后举起双手,想把牌子挂上脖子,可是帽子太高,我两臂高
不过帽子。旁边“革命群众”的一员静静地看着,指点说:“先戴牌子,再戴帽子呀。”
我经他提醒,几乎失笑,忙摘下帽子,按他的话先挂牌子,然后戴上高帽。我不过是陪
斗,主犯是谁我也不清楚,觉得挨骂的不是我,反正我低头站在台边上就是了。揪斗完
毕,革命小将下了一道命令:“把你们的黑稿子都交出来!”
“黑稿子?”什么是“黑稿子”呢?据我同伙告诉我,我翻译的《吉尔·布拉斯》
“诲淫诲盗”,想必是“黑”的了。《堂吉诃德》是不是“黑”呢?堂吉诃德是地主,
桑丘是农民,书上没有美化地主,歪曲农民吗?巨人怪兽,不都是迷信吗?想起造反派
咄咄逼人的威势,不敢不提高警惕。我免得这部稿子遭殃,还是请革命群众来判定黑白,
料想他们总不至于把这部稿子也说成“黑稿子”。
《堂吉诃德》原著第一、第二两部各四册,共八册,我刚译完第六册的一半。我每
次誊清了译稿,就把草稿扔了。稿纸很厚,我准备在上面再修改加工的。这一大叠稿子
重得很,我用牛皮纸包好,用麻绳捆上,再用红笔大字写上“《堂吉诃德》译稿”。我
抱着这个沉重的大包挤上车,挤下车,还得走一段路。雨后泥泞,路不好走,我好不容
易抱进办公室去交给组秘书。我看准他为人憨厚,从来不“左得可怕”。我说明译稿只
此一份,没留底稿,并说,不知这部稿子是否“黑”。他很同情地说“就是嘛!”显然
他不赞成没收。可是我背后另一个声音说:“交给小C。”小C原是通信员,按“颠倒过
来”的原则,他是很有地位的负责人。原来那时候革命群众已经分裂为两派了,小C那
一派显然认为《堂吉诃德》是“黑稿子、该没收”。小C接过稿子抱着要走,组秘书郑
重叮嘱说,“可这是人家的稿子啊,只有这一份,得好好儿保管。”小C不答,拿着稿
子走了。我只好例抽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堂吉诃德做了俘虏。那一天真是我不幸的一
天,早上交出《堂吉诃德》译稿,晚上给剃成“阴阳头”。
不久以后,一个星期日,不知哪个革命团体派人来我家没收尚未发表的创作稿。我
早打定主意,什么稿子都不交出去了。我干脆说:“没有。”他又要笔记本。我随手打
开抽屉,拿到两本旧笔记,就交给他。他说:“我记得你不止两本。”的确不止两本,
可是当时我只拿到两本。我说:“没有了”。那位年轻人也许本性温和,也许有袒护之
意,并不追问,也不搜查,就回去交差了。他刚走不久,我就找出一大叠整齐的笔记本,
原来交出去的那两本是因为记得太乱,不打算保留的,所以另放一处。
我经常失眠,有时精神不振,听报告总专心做笔记,免得瞌睡。我交出去的两本是
倦极乱记的,我不便补交,干脆把没交的一叠笔记销毁了事,这件事就置之脑后了。
一九六七年夏,我所的革命群众开始解放牛鬼蛇神。被解放的就“下楼”了。我是
首批下楼的二人之一。从“牛棚”“下楼”,还得做一番检讨。我认真做完检讨,满以
为群众提些意见就能通过,不料他们向我质问“四个大妖精”的罪行。我呆了半晌,丈
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哪里跳出来四个大妖精呢?有人把我的笔记本打开,放在我眼前,
叫我自己看。我看了半天,认出“四个大妖精”原来是“四个大跃进”,想不到怎么会
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我脑筋里一点影子都没有。笔记本上,前后共有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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