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证”,因为毫无问题的字纸都会成为严重的罪证。例如我和小妹妹杨必的家信,满
纸胡说八道,引用的典故只我们姊妹了解,又常用家里惯用的切口。家信不足为外人道,
可是外人看来,保不定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特别的密码。又如我还藏着一本《牙牌神
数》,这不是迷信吗?家信之类是舍不得撕毁,《神数》之类是没放在心上。我每晚想
到什么该毁掉的,就打着手电,赤脚到各处去搜出来。可是“毁尸灭迹”大非易事。少
量的纸灰可以浇湿了拌入炉灰,倾入垃圾;烧的时候也不致冒烟。大叠的纸却不便焚烧,
怕冒烟。纸灰也不能倾入垃圾,因为准有人会检查,垃圾里有纸灰就露馅了。我女儿为
爸爸买了他爱吃的糖,总把包糖的纸一一剥去,免得给人从垃圾里捡出来。我常把字纸
撕碎,浸在水里揉烂,然后拌在炉灰里。这也只能少量。留着会生麻烦的字纸真不少。
我发现我们上下班随身带的手提袋从不检查,就大包大包带入厕所,塞在脏纸篓里,然
后倒入焚化脏纸的炉里烧掉。我只可惜销毁的全是平白无辜的东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
的文字。假如我是特务,收拾厕所就为我大开方便之门了。
我们“牛鬼蛇神”劳动完毕,无非写交代,做检讨,或学习。我借此可以扶头瞌睡,
或胡思乱想,或背诵些喜爱的诗词。我夜来抄写了藏在衣袋里,背不出的时候就上厕所
去翻开读读。所以我尽量把厕所收拾得没有臭味,不时地开窗流通空气,又把瓷坑抹拭
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挡在坑前的那个瓷片(我称为“照墙”)。这样呢,我随时可以进
去坐坐,虽然只像猴子坐钉,也可以休息一会儿。
一次我们这伙“牛鬼蛇神”搬运了一大堆煤块,余下些煤末子,就对上水,做成小
方煤块。一个小女孩在旁观看。我逗她说:“瞧,我们做巧克力糖呢,你吃不吃?”她
乐得嘻嘻哈哈大笑,在我身边跟随不舍。可是不久她就被大人拉走了;她不大愿意,我
也不大舍得。过两天,我在厕所里打扫,听见这个小女孩在问人:“她是干什么的?”
有人回答说:“扫厕所的。”从此她正眼也不瞧我,怎么也不肯理我了。一次我看见她
买了大捆的葱抱不动,只好拖着走。我要帮她,她却别转了脸不要我帮。我不知该慨叹
小孩子家也势利,还是该赞叹小孩子家也会坚持不与坏人与伍,因为她懂得扫厕所是最
低贱的事,那时候扫厕所是惩罚,受这种惩罚的当然不是好人;至于区别好人坏人,原
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人,却享到些向所未识的自由。我们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有
一套习惯的文明礼貌,虽然常常受到“多礼”的谴责,却屡戒不改。例如见了认识的人,
总含笑招呼一下,尽管自己心上不高兴,或明知别人不喜欢我,也不能见了人不理睬。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就乐得放肆,看见我不喜欢的人干脆呆着脸理都不理,甚至
瞪着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决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已不
是人了。这是“颠倒过来”了意想不到的妙处。
可是到厕所来的人,平时和我不熟的也相当礼貌。那里是背人的地方,平时相熟的
都会悄悄慰问一声:“你还行吗?”或“顶得住吗?”或关切我身体如何,或问我生活
有没有问题。我那顶假发已经几次加工改良。有知道我戴假发的,会凑近细看说:“不
知道的就看不出来。”有人会使劲“咳!”一声表示愤慨。有一个平时也并不很熟的年
轻人对我做了个富有同情的鬼脸,我不禁和她相视而笑了。事过境迁,群众有时还谈起
我收拾厕所的故事。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
三一位骑士和四个妖精
“我变成“牛鬼蛇神”之后,革命群众俘虏了我翻译的《堂吉诃德》,并活捉了我
笔下的“四个大妖精”。堂吉诃德是一位正派的好骑士,尽管做了俘虏,也决不肯损害
我。四个大妖精却调皮捣蛋,造成了我的弥天大罪。不过仔细想来,妖精还是骑士招来
的。“罪证”往往意想不到。我白白的终夜睁着两眼寻寻觅觅,竟没有发现诺大四个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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