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动”。打我骂我欺侮我
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
以折磨我呢。我只反复自慰:假如我短寿,我的一辈子早完了,也不能再责望自己做这
样那样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惊呼“人类多美呀。啊,美丽
的新世界……!”我却见到了好个新奇的世界。
二颠倒过来
派给我的劳动任务很轻,只需收拾小小两间女厕,这原是文学所小刘的工作。她是
临时工,领最低的工资——每月十五元。我是妇女里工资最高的。革命群众叫我干小刘
的活儿,小刘却负起监督文学所全体“牛鬼蛇神”的重任。这就叫“颠倒过来”。
我心上慨叹:这回我至少可以不“脱离实际”,而能“为人民服务”了。
我看过那两间污秽的厕所,也料想我这份工作是相当长期的,决不是三天两天或十
天八天的事。我就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
个小拖把,还带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类和大小两个盆儿,放在厕所里。不出十天,
我把两个斑剥陆离的瓷坑、一个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厕所的门窗板壁都擦洗得焕然
一新。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制成,铲刮掉多年积污,虽有破缺,仍然雪白锃亮。
三年后,潘家洵太太告诉我:“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没一点
灰尘。”这当然是过奖了。不过我确还勤快,不是为了荣誉或“热爱劳动”,我只是怕
脏怕臭,而且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小刘告诉我,去污粉、盐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领取。小刘是我的新领导,因为那
两间女厕属于她的领域。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领导;她尊重自己的下属,好像觉得手
下有我,大可自豪。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远胜于她,却丝毫没有忌嫉之心,对我非常欣
赏。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点没有架子,马上就拿给我。默存曾向我形容小
刘的威风。文学所的“牛鬼蛇神”都聚在一间屋里,不像我们分散几个办公室,也没有
专人监视。我很想看看默存一伙的处境。一次,我估计他们已经扫完院子,就借故去找
小刘。我找到三楼一间闷热的大办公室,看见默存和他同伙的“牛鬼蛇神”都在那里。
他们把大大小小的书桌拼成马蹄形,大伙儿挨挨挤挤地围坐成一圈。上首一张小桌是监
管大员小刘的。她端坐桌前,满面严肃。我先在门外偷偷和室内熟人打过招呼,然后就
进去问小刘要收拾厕所的东西。她立即离席陪我出来,找了东西给我。
几年以后,我从干校回来,偶在一个小胡同里看见小刘和一个女伴推着一辆泔水车
迎面而来。我正想和她招呼,她却假装不见,和女伴交头接耳,目不斜视,只顾推车前
去。那女伴频频回头,看了我几眼。小刘想必告诉她,我是曾在她管下的“牛鬼蛇神”。
收拾厕所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时候常有红卫兵闯来“造反”。据何其芳同志讲,
他一次被外地来的红卫兵抓住,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揪出较早,身上还不挂牌子。他
自称是扫院子的。
“扫院子的怎么戴眼镜儿?”
说从小近视,可是旁人指出他是何其芳。那位小将凑近前去,悄悄说了不少仰慕的
话。其芳同志后来对默存偷偷儿讲了这番遭遇。我不能指望谁来仰慕我。我第一次给外
来的红卫兵抓住,就老老实实按身上挂的牌子报了姓名,然后背了我的罪名:一、拒绝
改造;二、走白专道路;三、写文章放毒。那个红卫兵觉得我这个小鬼不足道,不再和
我多说。可是我怕人揪住问罪,下次看见外来的红卫兵之流,就躲入女厕。真没想到女
厕也神圣不可侵犯,和某些大教堂、大寺院一样,可充罪犯的避难所。
我多年失眠,却不肯服安眠药,怕上瘾;学做气功,又像王安石“坐禅”实不亏人,
坐定了就想出许多事来,要坐着不想是艰苦的奋斗。我这番改行扫厕所,头脑无需清醒,
失眠就放心不眠。我躺着想到该做什么事,就起来做。好在我的卧室在书房西边,默存
睡在书房东边的套间里,我行动轻,不打搅他。该做的事真不少。第一要紧的是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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