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50)

2025-10-10 评论

剃了“阴阳头”的,一个是退休干部,她可以躲在家里;另一个是中学校长,向来

穿干部服、戴干部帽,她可以戴着帽子上班。我没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头巾,却又

不能躲在家里。默存急得直说“怎么办?”我持强说:“兵来将当,火来水挡;总有办

法。”我从二楼走上三楼的时候,果然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我女儿几年前剪下两

条大辫子,我用手帕包着藏在柜里,这会子可以用来做一顶假发。我找出一只掉了耳朵

的小锅做楦子,用默存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我想不

出别的方法,也没有工具,连浆糊胶水都没有。我费了足足一夜工夫,做成一顶假发,

害默存整夜没睡稳(因为他不会帮我,我不要他白陪着)。

我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

头。果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我自恃有了假发“阴阳头”也无妨。可

是一戴上假发,方知天生毛发之妙,原来一根恨都是通风的。一顶假发却像皮帽子一样,

大暑天盖在头上闷热不堪,简直难以忍耐。而且光头戴上假发,显然有一道界线。剪下

的辫子搁置多年,已由乌黑变成枯黄色,和我的黑发色泽不同——那时候我的头发还没

有花白。

来京串连的革命小将乘车不买票,公共车辆拥挤不堪,上车不易。我和默存只好各

自分头挤车。我戴着假发硬挤上一辆车,进不去,只能站在车门口的阶梯上,比车上的

乘客低两个阶层。我有月票,不用买票,可是售票员一眼识破了我的假发,对我大喝一

声:“哼!你这黑帮!你也上车?”我声明自己不是“黑帮”。“你不是黑帮是什么?”

她看着我的头发。乘客都好奇地看我。我心想:“我是什么?牛鬼蛇神、权威、学者,

哪个名称都不美,还是不说为妙。”我心里明白,等车一停,立即下车。直到一年以后,

我全靠两条腿走路。

街上的孩子很尖利,看出我的假发就伸手来揪,幸有大人喝住,我才免了当街出彩。

我托人买了一只蓝布帽子,可是戴上还是形迹可疑,出门不免提心吊胆,望见小孩子就

忙从街这边躲到街那边,跑得一溜烟,活是一只过街的老鼠。默存愿意陪我同走,可是

戴眼镜又剃光头的老先生,保护不了我。我还是独走灵便。

我们生活上许多事都得自己料理。革命群众已通知煤厂不得为“牛鬼蛇神”家送煤。

我们日用的蜂窝煤饼,一个个都得自己到煤厂去买。咸菜、土豆当然也得上街买。卖菜

的大娘也和小孩子一样尖利,眼睛总盯着我的假发。有个大娘满眼敌意,冷冷地责问我:

“你是什么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以后就和默存交换任务:他买菜,我买煤。我每

天下班路过煤厂,买三块大煤、两块小煤,用两只网袋装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因为我

扫地扫得两手无力,什么都拿不动了。煤厂工人是认识我的。他们明知我是“牛鬼蛇

神”,却十分照顾。我下班赶到煤厂,往往过了营业时间,他们总放我进厂,叫我把钱

放在案上,任我自取煤饼。有一次煤厂工人问我:“你烧得了这么多煤吗?”我说:

“六天买七天的,星期日休假”,他们听我还给自己“休假”,都笑了。往常给我家送

煤的老田说:“干脆我给你送一车吧。”他果然悄悄儿给我送了一车。我央求他给李健

吾和唐棣华家也送些煤,他也送了。这事不幸给“极左大娘”知道,立即带着同伙赶到

煤厂,制止了送煤。

不久以后,听说“极左大娘”在前院挨斗了。据说她先前是个私门子,嫁过敌伪小

军官。传闻不知真假,反正我们院子里从此安静了。有个丑丫头见了我就钉着臭骂;有

位大娘公然护着我把她训斥了一顿,我出入大院不再挨骂。

宿舍大院里的暴风雨暂时过境,风势和缓下来,不过保不定再来一阵。“一切牛鬼

蛇神”正在遭受“横扫”,我们得战战栗栗地待罪。

可是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认真相

信自己是亏负了人民、亏负了党,但我却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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