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睬,只用扩音器向乘客广播:“乘客们做好准备,前一站是孟婆店;孟婆店
快到了。请做好准备!”
前前后后传来纷纷议论。
“哦,上孟婆店喝茶去!”
“孟婆茶可喝不得呀!喝一杯,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嗐!喝它一杯孟婆茶,一了百了!”
“我可不喝!多大的浪费啊!一杯茶冲掉了一辈子的经验,一辈子不都是白活了?”
“你还想抱住你那套宝贵的经验,再活一辈子吗?”
“反正我不喝!”
“反正也由不得你!”
管事员大概听惯这类议论。有一个就用扩音器耐心介绍孟婆店。
“‘孟婆店’是习惯的名称,现在叫‘孟大姐茶楼’。孟大姐是最民主的,喝茶决
不勉强。孟大姐茶楼是一座现代化大楼。楼下茶座只供清茶;清茶也许苦些。不爱喝清
茶,可以上楼。楼上有各种茶:牛奶红茶,柠檬红茶,薄荷凉茶,玫瑰茄凉茶,应有尽
有;还备有各色茶食,可以随意取用。哪位对过去一生有什么意见、什么问题、什么要
求、什么建议,上楼去,可分别向各负责部门提出,一一登记。那儿还有电视室,指头
一按,就能看自己过去的一辈子——各位不必顾虑,电视室是隔离的,不是公演。”
这话激起哄然笑声。
“平生不作亏心事,我的一生,不妨公演。”这是豪言壮语。
“得有观众欣赏呀!除了你自己,还得有别人爱看啊!”这是个冷冷的声音。
扩音器里继续在讲解:
“茶楼不是娱乐场,看电视是请喝茶的意思。因为不等看完,就渴不及待,急着要
喝茶了。”
我悄悄问近旁那个穿制服的:“为什么?”
他微微一笑说:“你自己瞧瞧去。”
我说,我喝清茶,不上楼。
他诧怪说:“谁都上楼,看看热闹也好啊。”
“看完了可以再下楼喝茶吗?”
“不用,楼上现成有茶,清茶也有,上去就不再下楼了——只上,不下。”
我忙问:“上楼往哪儿去?不上楼又哪儿去?”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只随着这道带子转,不知到哪里去。你不上楼,得早作
准备。楼下只停一忽儿,错过就上楼了。”
“准备什么?”
“得轻装,不准夹带私货。”
我前后扫了一眼说:“谁还带行李吗?”
他说:“行李当然带不了,可是,身上、头里、心里、肚里都不准夹带私货。上楼
去的呢,提意见啊,提问题啊,提要求啊,提完了,撩不开的也都撩下了。你是想不上
楼去呀。”
我笑说:“喝一杯清茶,不都化了吗?”
他说:“这儿的茶,只管忘记,不管化。上楼的不用检查。楼下,喝完茶就离站了,
夹带着私货过不了关。”
他话犹未了,传送带已开进孟婆店。楼下阴沉沉、冷清清;楼上却灯光明亮,热闹
非常。那道传送带好像就要往上开去。我赶忙跨出栏杆,往下就跳。只觉头重脚轻,一
跳,头落在枕上,睁眼一看,原来安然躺在床上,耳朵里还能听到“夹带私货过不了
关”。
好吧,我夹带着好些私货呢,得及早清理。
一九八三年十月底
我们夫妇有时候说废话玩儿。
“给你一件仙家法宝,你要什么?”
我们都要隐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邀游。我们只求摆脱羁束,到处阅历,并不想为
非作歹。可是玩得高兴,不免放肆淘气,于是惊动了人,隐身不住,得赶紧逃跑。
“啊呀!还得有缩地法!”
“还要护身法!”
想得越周到,要求也越多,干脆连隐身衣也不要了。
其实,如果不想干人世间所不容许的事,无需仙家法宝,凡间也有隐身衣;只是世
人非但不以为宝,还惟恐穿在身上,像湿布衫一样脱不下。因为这种隐身衣的料子是卑
微。身处卑微,人家就视而不见,见而无睹。我记得我国笔记小说里讲一人梦魂回家,
见到了思念的家人,家里人却看不见他。他开口说话,也没人听见。家人团坐吃饭,他
欣然也想入座,却没有他的位子。身居卑微的人也仿佛这个未具人身的幽灵,会有同样
的感受。人家眼里没有你,当然视而不见;心上不理会你,就会膛目无睹。你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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