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在一间办公室里住了三年。那间房,用我们无锡土话,叫做“坑缸连井灶”;用北方
俗语,就是兼供“吃喝拉撒”的,听来是十足的陋室。可是在那三年里的生活,给我们
留下无穷回味。文学所和外文所的年轻人出于同情,为我们把那间堆满什物的办公室腾
出来,打扫了屋子;擦洗了门窗,门上配好钥匙,窗上挂好窗帘,还给拉上一条挂毛巾
的铁丝。默存病喘,暖气片供暖不足,他们给装上炉子,并从煤厂拉来一车、一车又一
车的煤饼子,叠在廊下;还装上特制的风斗,免中煤气。默存的笔记本还锁在原先的家
里,尘上堆积很厚。有人陪我回去,费了两天工夫,整理出五大麻袋,两天没好生吃饭,
却饱餐尘土。默存写《管锥编》经常要核对原书。不论中文外文书籍,他要什么书,书
就应声而来。如果是文学所和外文所都没有的书,有人会到北大图书馆或北京图书馆去
借。如果没有这种种帮忙,《管锥编》不知还得延迟多少年月才能完成呢。
我们“流亡”期间,默存由感冒引起喘病,输氧四小时才抢救出险。他因大脑皮层
缺氧,反应失常,手脚口舌都不灵便,状如中风,将近一年才回复正常。医生嘱咐我,
千万别让他感冒。这却很难担保。我每开一次大会,必定传染很重的感冒。我们又同住
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我怕传染他,只好拼命吃药;一次用药过重,晕得不能起床。大会
总是不该缺席的会,我不能为了怕感冒而请假。我同所的年轻人常“替我带一只耳朵”
去听着,就是说,为我详细做笔记,供我阅读,我就偷偷赖掉好些大会和小会,不但免
了感冒,也省下不少时间。我如果没有他们帮忙,我翻译的《堂吉诃德》也不知得拖延
多久才能译完。关注和照顾我们的,都是丙午丁未年间“披着狼皮的羊。”
七乌云的金边
接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
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间加深了一点了解,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该算是那
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为金色。
常言“彩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
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
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车,但不是车,因为不在地上走;像筏,却又不在水上行;像
飞机,却没有机舱,而且是一长列;看来像一条自动化的传送带,很长很长,两侧设有
栏杆,载满乘客,在云海里驰行。我随着队伍上去的时候,随手领到一个对号入座的牌
子,可是牌上的字码几经擦改,看不清楚了。我按着模糊的号码前后找去:一处是教师
座,都满了,没我的位子;一处是作家座,也满了,没我的位子;一处是翻译者的座,
标着英、法、德、日、西等国名,我找了几处,都没有我的位子。传送带上有好多穿灰
色制服的管事员。一个管事员就来问我是不是“尾巴”上的,“尾巴”上没有定座。可
是我手里却拿着个座牌呢。他要去查对簿子。另一个管事员说,算了,一会儿就到了。
他们在传送带的横侧放下一只凳子,请我坐下。
①作者曾将《回忆两篇》、《围城》合编为《将饮茶》一书。此文与《隐身衣》曾
作为代前言与代后记印于前书后。编者注。
我找座的时候碰到些熟人,可是正忙着对号,传送带又不停的运转,行动不便,没
来得及交谈。我坐定了才看到四周秩序井然,不敢再乱跑找人。往前看去,只见灰蒙蒙
一片昏黑。后面云雾里隐隐半轮红日,好像刚从东方升起,又好像正向西方下沉,可是
升又不升,落也不落,老是昏腾腾一团红晕。管事员对着手拿的扩音器只顾喊“往前看!
往前看!”他们大多凭栏站在传送带两侧。
我悄悄向近旁一个穿灰制服的请教: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他笑说:“老太太翻了一
个大跟头,还没醒呢!这是西方路上。”他向后指点说:“那边是红尘世界,咱们正往
西去。”说罢也喊“往前看!往前看!”因为好些乘客频频回头,频频拭泪。
我又问:“咱们是往哪儿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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